“忍耐,忍耐。”
我的心自从唐晶离开以后,就不好过。
我愤然道:“这样无穷无尽做下去无了期,怎么办?”
“有人写作二十周年纪念,你不知道吗?”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你倒是很有艺术家脾气。”他冷笑。
我轻易不敢得罪他,这左右我也只剩下他一个朋友。
这一段日子过得特别苍白。
可林钟斯说:“活该,我知你闲得慌,偏又这么多挑剔,怎么不同洋人走。”笑。
他老以为我同唐晶有一手,而如今斯人憔悴是为着她结婚去了,要这样说也可以,我确是想念唐晶。
偶然我也受他的引诱,同他出去喝半瓶酒,伸诉伸诉。渐渐也开始同qíng子群,洋人好白话,拿得起放得下,且大方,不一定要真正捞便宜,就热心得很,反正不是认真的,洋人看得开。
渐渐我真相信子群的不得已:不是她爱选洋人,而是中国人没挑她,而且一些唐人仔的嘴巴,差点没将她的风流韵事编了一首歌来唱,多么累。
这就是个中秘密,我以前不懂得。
而涓生终于与辜玲玲结婚了。
是母亲来通知我的。
“……他们的意思是,想让平儿做花童,怕你不答应……”母亲许久没跟我通消息,她的声音似蒙着一层蜡,听不出真心假意,但是却透着股实实在在的烦腻,仿佛很不屑做这中间人。我当时在做泥人,电话用下巴夹着,正在试抹双手,一听她那么说,电话筒就变得像铅块般重。
“不可以,”我说,“我不答应。”
“你同他们说去。”母亲说,“我不做此类鲁仲连。”
“好。”我说,“我自己同史涓生说。”
前夫,前夫生的儿女,前夫现任妻子,他现任妻子与她前夫,他们的孩子,将来尚有我前夫与他现任妻子所生的儿女,可能更有我与我现任丈夫的孩子,天底下还有更复杂的事?这种人际关系简直要编号码入档案才行。
我跟史涓生说:“这些事与孩子们无关,不要让孩子牵涉在内。”
涓生说:“可是如果让平儿参与,他会比较有亲切感。”
“什么亲切感?”我问,“对父亲的婚礼有亲切感?我是个土包子,我办不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如果有胆子叫平儿任花童,你当心点。”
“好好好,何必这样qiáng硬?”他愤然。
“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可以到外国去结婚?现在正流行,gān脆神不知鬼不觉,冒充头一次,将以往的事一笔勾销,假装是撩会的错:当时年幼无知,行差踏错,为什么不呢?”
“子君,你一张嘴真厉害,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以前,以前我任得你搓圆襟扁。”
“你也要守守行为,控制一下,连平儿都知道你同洋人散心。”他忽然反攻。
“那不过是业务上的朋友,你少含血喷人,而且我警告你,不要再把我儿子带进这种漩涡。”
涓生长长叹口气,他握搔头皮。
我冷眼看他,要做新郎了,但整个人旧垮垮的,一点新意也无,头发很腻,衣服很花,看得出领带是刻意配衬的,但配得太着痕迹。是他新qíng人的品味吧。
涓生在这一两年间忽然胖了,许是业务上轨道,再也没有什么要担心的,每日依挂号次序替病人把脉看喉咙,开出同样的方子,不外是伤风喉咙痛,每位七十元。他为什么不胖?坐在那里收钱,以往寒窗十载全属前尘往事,不值一提。
我的思想扯到老远。
每次见他,总是万分不qíng愿,见到他,又没有什么恩仇,但jīng神不能集中,而已找不到话题,一旦把真正题目jiāo待完毕,两个人就gān坐。
我忽然发觉史涓生是个非常沉闷的人,比之张允信的诙谐多才,甚至可林钟斯的死缠烂打,涓生都缺乏生气,我们却居然做足十三年夫妻。
要是他现在才来追求我,我会不会嫁她?
许是为了生活安定,但做法不一样,永远没有可能百分之一百诚心诚意了。
他说:“……总之,子君,你要结婚便正式再婚,我也可以省下赡养费。”
“你那笔赡养费,这些日子来未曾涨过一个仙,你可知物价飞涨?”
“听说你自己赚得到。”
“靠一双手,咱们这些手作仔,不提也罢。”每次都是我先提出来,“走吧。”
“子君,真没想到你变得如此实事求是,每次我出来见你,都要经过一番吵闹争执,但你——”
“为我吵?”这倒新鲜,“我是被你遗弃的前妻,又不是你新欢,吵什么?”
“女人。”他又叹一回气。
俗不可耐,一辈子才认识两个女人,就作其女xing问题专家状。
回到家中,我模拟史涓生叹气,并且说:“女人!”俗不可耐,作呕。
最恨以有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为荣的男人。
十三年的夫妻,真奇怪,涓生甚至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为他哭过吵过,现在却烟消云散。
每次见到史涓生,我都睡得特别好。
以前唐晶告诉我,她最常做的恶梦,是梦见穿着睡衣进入会议室,整个房间坐的都是铁甲人,说话的腔调完全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然后就开始用武器攻击她,将她刺至血ròu模糊,倒在地下。
多么可怕的梦,既现实又bī真。
她还算是有资格的,我可没有那么多机械人要忙着对付。
张允信不只一次要我去买几件新衣服,“永远那条破皮裤。”
其实这条破裤曾经一度值四千五,是被时代周刊誉为高级时装建筑师之纪亚法兰可法拉的设计,而且曾经一度是白色的,现在就像我的人,尘满面,鬓如霜。
我跑到名店去逛了逛,那里的新女售货员不再认得我。
我坦然地四周游览,觉得再无必要在华服上翻花样,这时有人把我认了出来。
“史太太!”
我转头,“咦,姜太太。”
“好吗?许久不见,史太太,”她拉住我。
我笑笑,“莫再叫我史太太,我离婚足有两年了。”
“唉呀,我也离婚了。”她眼睛红红地说。
我点点头。
“大家都知道我老公外头有人,就瞒我一个,大家好朋友,也不同我说一声。”她抱怨。
我改变话题:“看到什么合适的衣服没有?”
“有钱有什么用?抓不住他的人,”姜太太使劲说下去,“你家史医生——”
“我过去那边看看,”我连忙推开她抓住我的手臂,急急走到毛衣柜去挑选。
姜太太没有跟上来,我临走向她点点头。
她的赡养费数目必然比我jīng彩,她尚有资格逛名店。我双手空空离开,不想再接触到以前生活的角落。
可林钟斯在史涓生结婚那一日指着西报上的启事跟我说:“瞧,你前夫结婚了。”
我实在忍不住,“为什么你们什么都知道?到底是谁在做包打听?为何你们对别人的私事这样有兴趣,为啥拿着杯啤酒就开始东家长西家短,怎么有人说就有人听?你们到底有没有人格?我的私事关你们什么?又犯着你们什么?为什么?”
他咧齿而笑,“子君,嗨,每个人都离你而去,你的丈夫,你的qíng人,你的妹妹——”
“闭嘴!”我大吼。
他的一双蓝眼充满笑意,向报上那段启事瞄瞄,同时呶呶嘴。
“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很寂寞,我打算乘虚而入。”
“永无可能。”
“上周出的广告看见没有?喜不喜欢?”
“谁做的?”
“布朗那组人。”
“布朗?”那名字足有三世纪远。
“他尚为你生我的气呢,我是没吃羊ròu一身骚。”
“你们洋人反正是一身骚。”
“你还能顽抗至几时呢?”
“至我崩溃时,”我狠狠说,“找布朗也不找你!”
“你真厉害。”他吐吐舌头。
我身边有点款项,趁着烦闷没顶,飞赴温哥华见安儿。
在长途电话中听到她的欢呼就已经开心。
她居然来机场接我。
宽然的笑容,健美的身材,不不,安儿不像我,我从来没有这么活泼过。她出于我,但事实上她胜于我。
“倦吗?”她关心孜孜地问我。
我点点头。
“我替你订好酒店房间。怎么,妈妈,仍然是一个人?”
我不响,这小女孩,直qíng把我当作她的平辈。
“爸爸都结婚了。”
“我怎么同他比?”我苦笑。
“别酸溜溜的,”她笑,“说不定今次旅行有奇遇。”
“遇到谁?”我也笑。
“你最喜欢的男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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