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_亦舒【完结】(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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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驾大半小时的车子到郊外,一路上听汽车无线电播放靡靡之音。

    前程不是很好吗?我同自己说,我身体不是很健康吗?生活不是全不成问题吗?

    老张在门口等我。

    他家开着幽幽的冷气,我的jīng神为之一慡。

    他看我一眼,“你有心事,子君。”

    “我一直有心事。”

    “不对,你早已克服前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你也算得是个乐天派。来,告诉我,为什么度假回来忽然忧心忡忡。”

    “老张,”我的苦水着河水决堤,“我再也没有吸引力,没有人把我当女人,我的一生完蛋了。”

    老张愕然,“你不是早已接受这个事实了吗?张三李四要把你当女人来看待,你还不愿意呢。”

    我不响。

    老张忽然如醍醐灌顶,明白过来,“子君,你看上了某一个男人,是不是?”

    “呃——”

    “而他无啥表示,是不是?”老张说。

    我来个默认。

    “子君,你又恋爱了?”他大吃一惊。

    “胡说,”我抗议,“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你与你前夫呢?”

    “那时年纪轻,倚赖xing大,但凡有人肯照顾我,就嫁过去,什么叫恋爱?”

    张摇摇头,“爱过又不是羞耻,何必否认,当然你曾经爱过你前夫。”

    我嘲弄地说:“你比我更清楚我自己?”

    “旁观者清。”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子君,你已经三十多岁,憩憩吧,多多保重,谈恋爱可是九死一生的玩意儿。”

    “我并没有恋爱。”

    “长嗟短叹的,还说不是在恋爱?”

    我笑出来,“瞧你乐得那样子的。”

    “子君,你现在也挣扎得上岸了,凡事当心点,女人谈恋爱往往一只脚踏在棺材里,危险得很,你当心打入十八层痛苦深渊。”

    “我不会的,我非常自爱,又非常胆小。”

    “那个男人是谁?”

    “什么男人?”

    “子君,以咱们的jiāoqíng,你少在我跟前耍花枪。”

    “那男人?呵,那男人,他呀,噢他呀——”

    “子君,你太滑稽了。”

    “他才与我见过三两次面,是在温哥华认识的。”

    “人呢?”

    “咦,留在温哥华呀。”

    “啊,那你还有一丝生机,子君。”他悲天悯人的语气。

    “那时我也不希望唐晶嫁人。”我会心微笑。

    张说:“唐晶?她自然应当结婚,人家懂得控制场面,你?你懂什么?你根本不会应付人际关系,而婚姻正是最复杂的一环关系。”

    “你放心。”我怅惘地说,“我再也不会有机会进入试炼。”

    “女人!”老张摇头晃脑。

    “有啥好消息没有?”

    “有,华特格尔邀我们设计新的套装瓷器。”

    “我脑筋快生锈了。”

    “是吗?你的脑筋以前不锈吗?”

    “少冷cháo热讽的。”

    “快想呀。”

    “你倒说说看,还有什么是没做过的?”

    “你动脑筋,看来他们只需要小巧、讨好、秀气、漂亮的小摆设,jīng致美观特别,但不需要艺术味太重。”他停一停,“由你来指挥最好。”

    我好气又好笑,“等到有人要大气磅礴的作品,才由师傅你出马是不是?”

    “真正的艺术品找谁买?”他苦笑,“你师傅只好喝西北风。”

    我拾起一块泥巴在手中搓捏。

    “小安怎么样?”老张问。

    “老张,不是夸口,你见到她就知道,波姬小丝顶多是排第二名呀。”

    老张笑吟吟地,“癞痢头的儿子尚且是也许自家的好。”

    “咄!”

    “儿子呢。”

    “明天去看他。”

    “你对这儿子不大热衷。”老张说。

    “这小子……”这想起平儿永恒地傻呼呼模样,他会看小说呢,少不更事。“有点怕上以前的家,他祖母又不放心他外出见我,所以益发疏远。”

    我将泥捏成一团云的模样,又制造一连串雨点,涂上蓝釉,送进烤炉。

    “你做什么?”老张瞠目。

    “昨天下大雨,”我说,“我做一块雨云,串起绳子,当项链戴上。”

    “你返老还童了。”

    “我还没七老八十,夏天穿件白衣,戴件自制的首饰,不知多好。”我洗gān净手。

    我准备离开。

    “子君——”他叫住我。

    我转头。

    “如果你真看中那小子,写信给他。”

    我一怔,很感动于他对我的关怀,随即凄然。隔很久我说:“写信?我不懂这些。凡事不可qiáng求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让我争取?我不会,我gān脆躺下算了,我懒。”

    “无可救药的宿命论。”

    我笑笑,离开。

    回到家自信箱跌出一封唐晶的信。

    我大喜。

    在电梯里就来不及地拆开看。

    她这样写:“子君吾友如见:婚后生活不堪一提,婚姻犹如黑撩会,没有加入的人总不知其可怕,一旦加入又不敢道出它可怕之处,故此内幕永不为外人所知……”

    我笑得眼泪都挤出来。

    “听各友人说道,你的近况甚好,我心大慰。莫家谦(我的丈夫)说:美丽的女人永无困境,果然不错,你目前俨然是一个有作品的艺术家,失敬,失敬……。”

    我汗颜,开门斟杯冰啤酒坐下细读。

    “我们第一个孩子将于年底出生。”

    哗。

    我震惊,女人始终是女人,连唐晶都开始加入生产行列,所以,我说不出话来,什么评论都没有。

    “生命无异是一个幻觉,但正如老舍的祥子所说: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我等候欣赏我孩子移动胖胖的短腿在室内到处逛之奇异景象。”

    我想到平儿小时的种种趣迹,不禁神移。

    “……以前吵架,你常常说:罚你下半世到天不吐去。没想到一语成谶,我们不知是否尚有见面的机会。”

    我又被bī笑出来,唐晶那些惊人的幽默感,真有她那一套。

    “你如果有好的对象,”正题目来了,“不妨考虑再婚,对于离婚妇人一辞,不必耿耿于怀,爱你的人,始终还是爱你的,祝好,有空来信。附上彩照一帧,代表千言万语。友唐晶。”

    照片中的唐晶将头发扎条马尾,盘膝坐在他们的客厅中。当然屋子的陈设一流现代化,舒服可观,但生活是一定沉闷的。

    不过在万花筒中生活那么久、目驰神移之际,有一个大改变,沉寂一下,想必非常幸福。

    唐晶怀孩子了!

    多么骇人的消息。

    我把前半生用来结婚生子,唐晶则把时间用来奋斗创业,然后下半生互相调转,各适其适。嘿!

    还是以前的女人容易做呢,一辈子坐在屋里大眼对小眼,瞪着盘海棠花吟几句诗可以过一辈子。

    现代女人的一生变得又长又臭,过极过不完,个个成了老不死,四五十岁的老太太还袒胸露背的演ròu穿低胸晚装,因受地心吸力影响,腮上的ròu,颈上的ròu,膀子、胸部、胳肢窝上的ròu,没有一点站得稳,全部往下坠,为什么?因为生命太长太无聊,你不能不让四十的女人得些卑微的、自欺欺人的快乐,自有人慈善地、好心地派她为一枝花。

    什么花?千年成jīng的塑胶花?

    像我,我自嘲地想:女儿跟我一样高,居然还有人劝我嫁。

    一直这样活下去真会变成妖jīng。

    这是医学昌明所累。我忽然大笑起来。

    去探平儿,他见到我很高兴。

    “爸爸结婚了。”他向我报告。

    “我知道。”

    他祖母同我说:“你放心,我同涓生说,你又不是花不起,在外头搬开住,别骚扰我们。”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老太太是一片好心,也未免是多疑点。

    “后来涓生将她的油瓶赶到她前夫家去,现在他们只两人住。”

    油瓶。这个名称源起何处?

    我怵然心惊,倘若我再婚,平安两儿就成为油瓶?

    孩子们何罪,这真是封建撩会最不人道的称呼。

    “子君,你现在不错呀,有工作有寄托。”

    我唯唯诺诺。

    “涓生同她也时时吵架。”老太太停一停,“我便同涓生讲,这不是活该吗,还不是一样。”

    我诙谐地说:“也许吵的题目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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