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_亦舒【完结】(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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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瞪傻了眼。

    过一会儿她说:“你没有对象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不是一种关怀,她只是对于前任媳妇可能再婚有种恐惧。

    我说:“没有。”

    她松口气。“婚呢,结过一次也算了,男人都是一样的,为了孩子,再嫁也没有什么味道。”

    我莞尔,敢qíng史家的长辈想我守一辈子的活寡,还打算替我立贞节牌坊呢。

    我不说话。

    “嫁得不好,连累孩子,你说是不是?”老太太带试探地说。

    我忍不住问:“若嫁得好呢?”

    老太太一怔,gān笑数声,“子君,你都是望四十的人了,择偶条件受限制不在话下……”

    说得也是,有条件件的男人为什么不娶二十岁的玉女呢。

    我笑笑地叹口气,“你放心,我不会连累孩子的名声。”

    “子君,我早知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老太太赞扬我。

    我也不觉是遭了侮rǔ,也许已经习惯,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那么上次听谁说的那个外国人的事,是没有的了?”老太太终于说到正题上去。

    “谁说的?”我真想知道。

    “涓生。”

    我心平气和地答:“没有的事。外国人,怎么可以。”

    “可是你妹妹嫁的是外国人。”老太太真有查根究底的耐心。

    她是看定了我不会反脸。

    “各人的观感不一样。”我仍然非常温和。

    她又赞道:“我早知你与众不同。”

    这老太太也真有一套。

    “子君,我不会亏待你,尽管你搬了出去,你仍是我孙儿的母亲,我手头上还有几件首饰,待那日……我不会漏掉你那一份。”

    我点点头,这也好算是饵?她希望我上钧,永远不要替平儿找个后父。感觉上她儿子娶十个妻子不打紧,媳妇有qíng人或是丈夫,未免大煞风景。

    老太也许为此失眠呢。

    “亲家母还好吧。”她问我。

    “我的妈?”许久没见,“还好。”

    “她常常为你担心。”

    我想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自然没出口,有苦也不在这种场合诉。

    “她很为这件事痛心。”

    我扯开去,“平儿还乖吧?与奶奶相依为命,应该很幸福。”

    “这孩子真纯,”老太眉飞色舞,“越来越似涓生小时候,放学也不出去野,光看小说,功课虽不是顶尖,有那么六七十分,我也心满意足.涓生不知有多疼他。”

    “小心宠坏!”

    “一日那女人与涓生一起来,平儿吃完饭便要吃冰淇淋,那女人说一句‘当心坏肚子’,涓生便说:‘不关你事。’她好没面子,顿时讪讪的。”

    “她或许打算同涓生养孩子,”我笑说,“你就不止平儿一个孙儿了。”

    “咄,她不是早生过两个,还生,真有兴趣。”

    “孩子都一样的好玩。”

    “真的还生?”老太心思活动起来。

    我用手撑着头,“我不知道,报纸娱乐版是这么说,史涓生医生可是娱记心目中的大红人。”

    “不可靠吧。”老太太居然与我推测起来。

    而我竟也陪着她有一搭设一搭地聊下去。

    真可怕,人是有感qíng的。任何人相处久了,都会产生异样的qíng绪,就像我与史老太太一样。

    我看看手表,“我要走了。”

    一边的平儿正在埋头画图画,听到我要走。眉毛角都不抬,他这种满不在乎的神qíng,也像足涓生。

    “亲家太太说,有空叫你同她通个消息。”

    我诧异,她在人前装得这么可怜gān什么?这些年来,踩她的不是我,救济她的也不是我。

    我问:“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她说你那个脾气呀,谁都知道。”

    我不怒反笑,“我的脾气?我有什么脾气?”

    老太太迟疑说,“那我就不知道。”

    离开史家的时候我特别的闷纳,谁说我贬我都不打紧,节骨眼上我亲生老母竟然跑到不相gān的人前去诉苦,这点我就想不通。我也晓得自家正在发酵阶段,霉斑点点,为着避她的势利锋,八百年不见一次面,然而还是不放过我,这种qíng理以外的是非实难忍受。

    回到家,气得很,抓本小说看。

    唐晶同我说:“子君,石头记看得四五成熟,可去买本线装聊斋志异。”

    真的,明天就去买。

    我目前的生活不坏呀,可是传统上来说,女人嫁不到好老公,居然还自认过得不坏,那就是有毛病,独身女人有什么资格言快乐?装得再自然亦不外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传统真恨死人。

    我看的一本科幻小说是老好卫斯理的著作。

    他说到他“看见了自己。”

    自己的另一面,他的负面。连自身都不认识的只一面,像月球的背面,永不为人知,突然bào露出来,吓得他魂不附体。

    这是种经分裂的前奏,有两个自己,做着全然不同的事,有着绝对相异的xing格。

    看得眼困,我睡着了。

    红日炎炎之下,居然做起梦来。

    梦见自己走进一间华厦,听到其中一间房间中有人在哭泣,声音好不熟悉,房间并没上锁,虚掩着,不知怎地,我伸手轻轻将门推开,看到室内的qíng境。

    一个女人独自蹲在角落,脸色憔悴,半掩着脸,正在哀哀痛哭。

    看清楚她的容貌,我惊得浑身发抖,血液凝固,这不是我自己吗?细细的过时瓜子脸,大眼睛,微秃的鼻子,略肿的嘴巴,这正是我自己。

    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哭?

    我不是已经克服了一切困难?

    我不是又一次的站起来了?比以前更qiáng健更神气?

    我不是以事实证明我可以生存下去?

    然则我为什么会坐在此地哭?

    这种哭声听了令人心酸,是绝望、受伤、滴血,临终时的哀哭,这是我吗?

    这是真正的我吗?

    我也哭了。

    因为我看清楚了自己。我并没有痊愈,我今生今世都得带着这个伤口活下去,我失望、伤心、自惭,只是平日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控制得很好,使自己相信事qíng都已经过去,一笔勾销,直到我看到了自己。

    像卫斯理一般,我看到了自己。

    电话铃狂响,把我自梦中唤醒。

    睁开眼,我感觉到一身是汗,一本小说压在我胸前,我压着了。

    以后再也不敢看这种令人jīng神恍惚的小说。

    我没有去接电话,到浴间洒慡身粉在脖子上抹均匀,呆呆地坐沙发上。

    梦境仍然很清楚。

    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

    我拾起沙发上的一把扇子,扔到墙角。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chūn糙照阳路断。

    再谦厚的女人,在心底中也永远把自己当作美人吧。

    电话铃又响了。

    我拿起话筒。

    “姐?”

    “子群!”

    “你在gān吗?淋浴?我已经打过一次来。”

    “你们俩蜜月可愉快。”我问。

    “还好。”她笑说,“他对我呵护备至。”

    “恭喜恭喜。”

    “姐,听妈妈说你gān得有声有色,喂,又抖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发过抖,我从来不会少穿外套。”

    “姐,你现在也有一点幽默感。我做了红酒烩jī,你上来吃好不好?”

    “红酒烩jī?受不了,几时学的烹任术?”

    “在酒店做那么久,看也看会。”

    “也好,我洗把脸就上来。”我问,“妹夫呢?”

    “老头子下班要开会。”子群说道。

    “叫他老头子?”我说。

    “他不是老头子是什么?自己抢先,叫别人就不好意思叫。”

    “对,自嘲是保护自己最佳方法之一。”

    她仿佛一怔,“姐,你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唉,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不吃亏,不学乖的。”

    “那么乖人儿,我等你来。”

    我开车兜足十个八个圈子才找到子群的新居,一列都是高级大班的宿舍,他们住在十二楼。

    她站在门口等我,迎我入内。

    房子宽大清慡,二千多尺,家具用藤器,洋人喜欢这东方qíng调,我则老觉得藤椅子应当搁露台或泳池旁。

    子群招呼我坐。

    她说:“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我说:“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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