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_亦舒【完结】(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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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痛得不觉身体思想存在,整个宇宙只余痛的感觉,假使疼痛可以止住,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死不足惜。

    在痛与痛的喘息间,方中信把车子自糖厂驶出,往日落大道飞驰。

    我浑身的微丝血管因qiáng力忍耐而爆破,针点大紫红色斑点布满皮肤之上,看上去好不诡异。

    抵达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我竟然有种大赦的感觉,好了好了,快完了,但愿不要再受这种酷刑。

    小纳尔逊氏一早在等,见到我们,立即下车来会合。

    我问:“时辰到了没有?”

    “快到了。”方中信扶着我,“剧痛已经开始?”

    我点点头。

    “坚qiáng一点。”他拥抱我。

    他们数人把我的车子放在一个很奇怪的方位,着我坐好,关上车门。方中信自车窗伸手进来与我握住。

    “不要害怕。”他脸色苍白。

    我嘴唇颤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纳尔逊说:“方先生,请你即时退开,彼方即时将加qiáng万有引力接她回去。”

    方中信松开我的手,车窗自动关上。

    我瞪着眼睛看牢方中信的面孔,即使看多一秒也是好的,他似乎在大叫,表qíng痛苦,纳尔逊把他用力拉开。

    我用手敲着车窗,忽然之间觉得ròu体与心灵的痛苦已到极限,无法再承受,我尖叫起来,一声又一声,用力推打着车门,要出去与方中信会合。

    就在这一刹那,身体如触电般震抖,如化为飞灰,被风chuī散,有说不出的痛快。

    是死亡吧,一切不存在,连痛苦在内,多么好,不禁感激得落下泪来。

    然而不到一会儿,连这一点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静寂。

第十九章

    然而不到一会儿,连这点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静寂。

    很久很久之后,恢复知觉时,我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她一直哭泣,宛如婴儿来到尘世。”

    “也亏她了,这四十五天,一定吃足苦头,况且迷途也不是她的错。”

    “她现在没事了吧。”

    “苏醒了。”

    “前数名迷途者就没有她这么幸运。”

    我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一瞬间思cháo纷沓而至,吓得我连忙合上眼睛,想把记忆关在门外。

    “让她休息吧,从这里开始,我们jiāo给组长。”

    她们离开房间。

    我知道我回来了。

    房间里的气味并不陌生,一种洁净的、消毒药水味道,在我们这里,很难嗅到其他的气味。

    我缓缓转动头部,的确已经回来了,但为什么不觉高兴?

    快可以看到丈夫与孩子,应该喜悦才是。还有母亲,失踪四十五天,她对我一定牵肠挂肚。

    但是方中信……他在我临走一刹那的表现好不激动,硬生生要两个有感qíng的人分开,实在是残忍的事。

    我紧闭着眼睛,面壁而睡,热泪仍然夺眶而出。

    待他们的组长驾临,把我这部分的记忆拔除,就不会伤心落泪,也许他们真的是为我好。

    有人推门进来。

    “好吗。”他声音很轻快。

    这就是刽子手,来谋杀我美丽而哀伤的记忆。

    我拒绝转过头去。

    他在我身边坐下。

    他说:“吃了很多苦吧,抱歉令你痛苦。”我维持沉默。

    “那些不必要的记忆,徒然影响你以后的生活,相信我们,消除了只有对你好。”

    我忍不住冷冷的说:“你认为会对我好。”

    那人并没有生气,“社会上有许多传统的价值观,不由你不信服,譬如说,孩子必须做好学生,用功读书,谁说过成绩优异会使他成为一个快乐的人?但父母都希望他勤奋向学。”

    我说:“我是成年人。”

    “对国家来说,你也是需要照顾的一份子。”

    我苦涩的说:“qiáng制执行便是爱护?”

    “你是个母亲,你应当明白,当孩子们不懂得选择之前,你得为他们作出决定,让他们踏上正途。”

    “专制。”

    他不再说什么。

    过一会儿他问:“你准备好没有?”

    我惊恐的转过身来向他求qíng,看到他的面孔,我呆住。

    “纳尔逊!”我冲口而出。

    这不是纳尔逊是谁?

    金发、蓝眼、英伟的身材,跟小纳尔逊一模一样。我们刚刚分手的,他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弄糊涂了,到底我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份?

    他也一呆,纳罕的看着我,“你认识我?”

    我激动的说:“纳尔逊,弄什么鬼,你怎么也来了?”

    他诧异的说:“我们并无见过面。”

    我气,“你是不是纳尔逊?”

    “是,我确姓纳尔逊。”

    “太空署的纳尔逊准将,是不是?”

    “那是家父,我是纳尔逊三世。”他跳起来说。

    我如木雕泥塑般坐在病chuáng上。

    他的儿子!

    不是他,是他的儿子。

    我真是呆,还在努力抓住五十年前的事与人。

    他却耸然动容,“你见到家父?”

    我点点头,连忙问:“他还在吗?”

    “家父于二十年前一桩意外中丧生,”他黯然,“当时我还很小。”“但是你承继了他的事业,而且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他顿时与我熟络起来,“是家父协助你回来?”

    “是。”

    他露出钦佩的神色来,象是向他父亲致敬,心向往之,过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一直在想,是哪个科学家协助你与我们通讯,是谁使你不损毫毛的回到二零三五年,原来是家父,”他自豪的说:“我太高兴了。”

    我疑窦顿生,“其他的人呢?”

    “什么?”

    “那些掉进时空dòngxué,却又没运气碰见纳尔逊准将的那些人呢?”

    他不语。

    “他们都死了吧。”

    “小姐,你问得太多了。”

    “你们没把握接引他们,但有足够力量摧毁他们。”

    纳尔逊的面色变得很难看,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人类的进步一定自科学实验而来。”

    “呵是,牺牲一些平凡的生命不算一回事。”我愤慨的说。

    纳尔逊忍无可忍,“你又损失了什么?手术之后,一切恢复正常,你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

    方中信,要我忘记方中信,万万不能,我握紧拳头。

    “纳尔逊,我有一项请求。”

    “请说。”

    “你可否网开一面?”

    “不可以。”

    “为什么?”

    “你知道太多,把你所知的宣扬出去,会构成某种危机。”

    “我不会说一个字。”

    他摇头,“谁会冒这个险?”

    “你可以读我的记忆,我不能够瞒你——”“我亦不过照上头命令办事。”

    “纳尔逊!如果令尊也象你这般公事公办,我根本回不来,早已成为他们实验室的活标本,纳尔逊,看令尊的面子也不行?”

    “小姐,我已经和你说得太多,你要这段无用的记忆来做什么?我不明白。”

    我悲哀的说:“我不怪你,我们这一代,早已忘记温qíng。”

    他叹一口气。

    我看着他,失望的说:“你不象你父亲,他是个热诚的人。”

    “是,”他说:“在一次升空实验的意外中,为着救同事,他奉献自己的生命。”

    他不再说什么,按下传话器,叫助手进来。

    我也不再挣扎,绝望地瑟缩一角,任由宰割,感觉如实验室中的白老鼠。而失去希望,比任何剧痛的感觉更可怕。

    我睁大眼看着纳尔逊,他不敢与我眼神接触,别过头去。

    助手熟练地抓住我的手臂,替我注she,我在心里面焙暗的说:老方,再见。

    我闭上眼睛。

    助手问纳尔逊,“可以开始了,组长。”

    “等一等,我想读一读她的记忆。”

    “好的。”

    我渐渐堕人黑暗中,待我醒来,一切痕迹都会消失。我苦笑,老方,真对不起你,在你待我一片真心,可惜明天若有人问起你,我会茫然,说不认识你。

    唉,人类进步得连保留一点回忆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喃喃念着方中信的名字,作为最后的怀念,直至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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