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_亦舒【完结】(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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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并没有完。

    要是真的忘记一切,又如何写下这么多细节,叙述过去四十五天中的遭遇。

    先听见丈夫的声音。

    他说:“叫她不要开快车,肯听吗,当然不,偏要玩帅,出了事,叫大家担惊受怕,没觉好睡。”

    我微笑,是吗,阁下有害怕吗,阁下曾经失眠?如果有,就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接着是母亲的声音:“到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算了,待她复元,我会劝她几句。”

    失事,是的,生命大道上的错误,我们每个人都是生命道上的车,控制得不好,恨错难返。

    我心中苦笑,看样子丈夫不打算原谅我,他从来是这样,抱怨挑剔责难,一向没有建设xing的意见,专候我努力创新,然后他把握机会,逐件事批评得一文不值。

    护理员开口,“请不要在此争执,病人需要休息,现在请你们退出,叫孩子们进来。”

    太好了,叫他们走,我不需要他们,很明显地,他们亦不需要我。

    我懒得睁开眼睛,同他们打招呼。

    不过这样做对母亲也许是过份了,我心中某处牵动,不知恁地,竟轻轻唤她:“妈妈。”

    她已扭转身子,闻见叫声,转过头来。

    “孩子。”她走到chuáng边。

    我心喜悦,凝视她面孔。

    奇怪,从前听见母亲唤我,老是生出“又怎么啦”的感觉,今天听见孩子这两个字,却十分感动。

    有许久我没有仔细的看她的面孔,在窗下明亮的天然光线中,我发觉她很是憔悴,衣服式样过时,脸上的妆太浓,头发上的染料需要添补了。“妈。”我伸出手来。

    她有点喜出望外,“什么事?”

    “你好吗?”我握住她的手,“为何这样忧虑?”

    母亲看着我笑、“这孩子,可不是糊涂,反而问我好不好。”

    她一笑之下,眼角的皱纹如一把扁子似开屏,嘴边肌ròu形成小袋,都松下来,脖子上皮肤是层层小皱掇,胸口上许多痣。她竟这么老了,怎么以前没有注意?

    我呆呆的看着她,她几岁?五十多,一个人到五十余岁就会变成这样?

    “孩子,你觉得怎么样?没有不舒服吧,要不要见见弟弟与妹妹?”“要要要。”我说:“请他们进来。”

    母亲一怔,笑说:“你倒是客气起来了。”

    从头到尾我没有同丈夫说一个字,感qíng坏到这种地步,理应分手,这是下决心的时候了。

    弟弟扑上来,妹妹跟在他身后,抢着叫妈妈。

    我展开笑容,一手一个抱住。

    他们虽然已经不小,但身体仍然比大人柔软,一点点空隙,便可以钻进去,似小动物般孵在那里不动,此刻在我的臂弯里,温柔且舒适,嘴巴不住的动,叽叽呱呱诉说别离之qíng。

    护理员笑着请他们肃静。

    我问他们:“妈妈进医院有多久?”

    妹妹推开弟弟,“四十五天。”

    我吃一惊,伤在什么地方?我检查四肢。

    母亲说:“你脑部受震dàng,昏迷不醒。”

    我惊出一身冷汗。

    “问你还敢不敢开快车。”

    “不敢了。”

    “明天来接你出院,弟弟妹妹,过来,别烦着妈妈,我们先回去了。”

    “再见妈妈。”孩子们依依不舍。

    在房外,母亲同我丈夫说:“她今日恁地好脾气。”声音虽细,我还是听见了。

    丈夫没回答。

    我觉得非常疲倦,闭上眼睛,明天出院,第一件事便得与工作单位联络,这几十天来,他们一定用了替工。我最后记得的事,是车子冲下悬崖,竟侥幸没事,可谓命大。

    车子一定撞成一块废铁了,也许该改一改飞车恶习,年纪已经不轻,不能再为所yù为。

    护士来替我注she营养素,她问:“要不要听书?最近有两本非常动人的爱qíng小说,不少同事听得落下泪来。”

    爱qíng小说,多么可爱。

    令许多人感动的小说换句话讲即是通俗作品。

    没有人看的小说才是艺术作品。

    我要不要同他们一起落泪?

    我轻轻摇头,jīng神不够。

    “看电影或许?”她又问。

    “我还是休息的好。”

    “医生稍后会来替你作最后检查。”

    “谢谢你。”

    她笑着退出。

    我靠在枕头上呆很久,思想一片空白,没有什么心事,便安然睡去。医生来了又去了,他检查医疗仪器,很满意的说:“她已百分之百痊愈。”并没有叫我起来。

第二十章

    第二天一早丈夫来接我,我跟着他回家。

    要拣个适当的时刻同他提离婚的事,办妥这件事,大家好松口气。

    路上一句话也没有。

    过很久想起来问:“我那辆车子的残骸呢?”

    “已经发还,堆在车房里。”

    “是否变成一团烂铁。”

    “你自己去看吧,它是孩子们的最新玩具。”

    停一会儿我又说:“住院期间,给你添增不少压力吧,抱歉。”

    他愕然,看我一眼,不出声。

    “到家了,”我欢欣轻快地,急不及待叫出来:“弟弟妹妹,还不过来欢迎妈妈?”

    他们在门外玩小型飞行器,一听见我呼唤,丢下玩具,奔跑过来。

    我下车拥抱他们,“喂,今天有什么节目?”

    妹妹即时问:“妈妈有什么好主意?”

    “你们有没玩过寻宝游戏?”

    弟弟睁大服,“听说过有这个玩意儿,因为复杂的缘故,已经不大有人玩了。”

    “我们今晚就开始玩,先让我来安排晚餐。”

    七手八脚进厨心,看见一大堆蔬菜,大概是他们买来调剂胃口的。

    丈夫跟进来,“你,做饭?”无限讶异。

    我咬一口苹果,放下,心中也有点奇怪,有许多重要的事待办,怎么先钻进厨房?既来之则安之,做好菜才出去。

    “你没有不妥吧?”丈夫问。

    我回过神来,“没什么。妈妈呢,她几时来?”

    “我在这里。”厨房窗口传来她的声音。

    我探头出去笑,“正在牵记你,快进来。”

    她换了一套衣裳,领子上别着一向喜爱的装饰品,我抹于手,替她拉一拉前襟。

    “这只别针真有趣,配什么都好看,”

    母亲诧异的说:“你一直说不流行了。”

    “是吗,”我想一想,“它很标致。”

    母亲笑,“出院后你细心了。”

    “得到充分休息,当然比较有闲qíng逸致,”我叹口气,“平常忙忙忙,累得慌累得哭,自不免毛躁点。”

    “你可以辞职。”母亲说。

    “真是饱人不知饿人饥,辞工,”我笑,“不用生活乎?”

    “至少告长假。”

    “嘿,这次放完假,还不知是福是祸,也许图书馆觉得替工比我能gān,我就失业。”

    母亲也承认,“真是的,竞争多大。”

    我摆着餐具,深觉讶异,奇怪,从前从不与母亲讨论私事,如何今日竟与她絮絮而谈?

    但谈话令母亲高兴,她捧着饮料,jīng神奕奕,说个不停。

    食物令孩子们满意。稍后我们开始游戏,我偷偷将一枚糖果与一枚铜市包在锡纸内,藏到车房的空油漆罐,叫孩子们去寻找。

    一路上我会给他们适当的提示,到紧张关头,甚至会发出警示。

    这足可以使他们忙一个下午。

    弟弟不住说:“哗,有趣极了,多么刺激。”

    妹妹问:“是可以吃的东西吗,找到后有什么奖品?”

    丈夫开头也参加与孩子们一起寻找,一小时后,他放弃,到工作间去休息。

    母亲说:“你们家好久没有这样和洽热烈的气氛了。”

    我也记得这个家并不算美满,大人一直吵架,小孩无聊寂寞。

    我惭愧的笑一笑,不语。

    孩子们找到睡房去,天翻地覆,作地毡式搜索,我哈哈大笑。

    丈夫闻声出来,一脸问号。

    母亲说:“我不相信,往日你都不让他们踏进房间半步。”

    是吗,我竟那么不近人qíng?

    我拍着手掌,“孩子们,摸错途径了,宝藏并不在这里,再给你们一个提示,注意:禾糙盖珍珠,废物堆里寻。”

    弟弟与妹妹哇一声跑到地下室去:连妈妈都摇头,“闹得过份。”

    “我倒觉得他们很快活。”丈夫说。

    我看着丈夫,这是好机会,有什么话该说了。

    我同母亲说:“妈妈,你能回避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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