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一起纵横江北的兄弟,从不像他这样自寻烦恼。他也渐渐说服自己做到简单残忍不问来路。他把眼前的一切视作释教所说的末世景象,即使是杀戮,也没有什么对错,因为所有的重生必在毁灭之后方能出现。
直到一阵清风送上悠远的故都旧曲,有个柔柔细细的嗓音用三言两语道尽了他沦落至此的无奈和必然——
当时她满身尘污,还露着一条纤细的胳膊。瘦小的身躯仿佛随时要被山野的荒风吹得七零八落,但一双明眸灿灿若星,闪烁着不会熄灭的火光,说出的话更似有千钧之力。
在乱世混到穷途末路者多矣,自己至少还能凌驾于这样的生命之上。柔弱的杂草尚且要在冰雪覆盖中坚强地忍耐寒冷只待暖春到来,没有理由他看不到新世界的光明。
于是他终于有勇气把破碎的自己重新拼凑起来,并且接受了那暂时残缺的部分。他试着寻找填补缺失的材料,然后顺理成章地、找到了她。
没错,就是她了。
他做土匪时,因始终抗拒着土匪的身份,对抢来的金银财宝或女人都缺乏欲望。直到遇见她,他才有了要将之牢牢占为己有的贪心。
那时候他觉得,上天似乎对自己格外眷顾,不只让自己遇见她,还让她对自己倾心相许。
她对他的信任和支持,几乎到了盲目的地步。
为了他,她不怕丢官弃职,不怕受到牵累。她的义无反顾有时让他都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所以他才不能让她失望。不能让她失望,包括了不能做回冷血的禽兽,不能为了小家之私而置天下于危境。
手中的家信似有余温,看着那隽秀有力的字迹,就如看到那坚韧不屈的人。
乱世也许就是黑白混淆的,但她心中始终是非分明。因为她对所有事件与人物的评判,从不受到个人利弊的影响。她的眼光冷静而不冷峻,始终带着怜悯世间苦楚的善良。
陆苕,陆苕,好名字。多希望他们一家三口可以一起去走路远迢迢,而不是相隔迢迢山水。
古来思念征人的闺中之怨都被诗人写得缠绵凄恻,其实当戍边的将军想念自己的妻子时,又何尝不有百转柔肠。
几天之内,分别来自扬州和荆州的诏书向雪片一样飘向各州各郡。扬州有天子,但萧旻是个“白板天子”,诏书无玉玺之印。荆州的诏书是高义伪造的,却盖了玺印,看着反而比较真。
所有人都在被迫站队,甚至有郡太守与州刺史意见向左的情况发生。州刺史领州兵赴京拱卫王室,郡太守领郡兵表示效忠高义。
擦枪走火的争端时时发生,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整个国家陷入四分五裂的危险中。
匈奴与鲜卑人当然密切关注着晋国的局势,只是桓翀、陆南生和季伯卿这三支兵马不动如山地镇戍江北,使他们暂时无虚可趁。
与此同时,一只轻舟小船载着建康的使者逆流而上。准确地说,从高衍收到高义威胁信的那天开始,这条小船便上路了。只是船中人十分不情愿走这一趟。
此人在船里绝食,自残,甚至险些要投水明志,好在被看护者拦阻。如此折腾了半个月,才到达武昌。
高义正在郊外打猎,却听手下忽然来报,说建康派人来了。
他把弓箭丢给一旁的侍从,问:“人?什么人?”
报信者回道:“这个……小的不知。”
高义再问:“长什么样?”
若是什么高衍派来的拖延时间的说客,他当然懒得去见。
报信者答:“呃……那人看上去很年轻,长得有些女气。”
难道高衍真把萧旻送来了?
高义脸上倒没有欣然喜色,只是勒转马头,扬鞭向刺史府赶去。
☆、无波真古井
“怎么是你?”
高义看到女扮男装的张唯文,不由皱起眉头。
张唯文原本身形就偏瘦,连日来的折腾更让她面容枯槁,高义险些没认出来。
她没有对高义行礼——怎么最近见着的女人都不给他行礼了?高义当然犯不着跟弟妹计较这个,不过他也想不出张唯文能带来什么让他感兴趣的消息。
张唯文就在原地坐着,沉默,眼皮都不抬。直到身后的护卫用剑柄戳了戳她的脊梁,她才用嘶哑的嗓音轻声说了五个字:“孩子是你的。”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一块长命锁,直往高义脸上砸去。
上面刻着利儿的生辰八字。
这玩意看得高义眉毛高高扬起!
其实张唯文在婚前并没有跟高衍发生过什么。她去高衍住所探望,只是见着了一个烂醉不醒的人,然后怀着别样的目的照顾了他一宿。
高衍对此心知肚明,当张唯文带着身孕来到青霜堡时,他因急于摆脱跟离容的婚约而没有戳穿。再后来,他让人查出了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不介意养着自己的侄子,也不讨厌张唯文。张唯文需要丈夫,他需要高门姻亲,各取所需。
张唯文没再开口,高义也不需要她说什么了。高衍的意思很明显:你有人质,我也有,收手吧。再闹下去,两败俱伤。
问题是,高义会是一个心怜幼子的慈父吗?虽说虎毒不食子,但人在这方面有时真的不如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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