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衍和离容是从荆州刺史口中知晓此事的。荆州治所在武昌,武昌可说是此行的中点了。过了武昌,他们就要驶入长江的支流汉水,一直上行到魏兴郡,再改走陆路。若高义真的听从诏旨屯兵魏兴,那么他们就会提前相遇。
荆州刺史姓乐名玄,字长康,是一个年仅二十六岁的青年人。他这刺史与扬州刺史萧馥和江州刺史谭容舟不同。萧馥与谭容舟都兼都督本州军事,但乐玄没有军衔,只管州政,是所谓的“单车刺史”。这,跟他的资望与出身都有关系。
“二位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乐玄对高衍与离容十分客气,他是高义提拔的寒门庶族,当然不会不给高义的亲弟与义妹几分面子。
突来的变数令离容有些不知所措,她一怕高义直接攻入长安取了萧旸的人头,二怕萧旸真的咸鱼翻身,跟高义正面交锋,最后凭着长安城内支持皇权的力量占据上风,要了高义的命。
且不说诛高义三族一定会把自己牵连在内,就算只让高义一人死,那也毕竟是干娘的亲儿子,还曾在地道中留下自己的性命。以私心来说,她是不希望高义早赴黄泉的。
“下官听说魏兴郡的义军被朝廷招抚甚厚,他们要的也不过是财宝和良田,有什么理由再起干戈?”离容问。
三人在黄鹤楼顶层凭栏而立,面对着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原本离容是不想来这里耽误时间的,但随行人员都需上岸补给食物与生活用品,她也得向荆州刺史打听一些有关关中形势的消息,所以顺便走了这一趟。
乐玄天生眉眼弯弯,面无表情时也仿佛在笑,看着让人觉得不大严肃,但又好像有超过年龄的沉稳。他回道:“听说,是因为义军首领之子强抢民女,被魏兴太守枭首示众。”
离容努力消化着这些讯息——真的是这么单纯的偶然事件所致吗?会不会是萧旸让人策划了这场闹剧,逼得义军生乱,好暂时绊住高义?高义……是那么容易绊住的吗?
她偏头去看高衍,想通过观察他的神情推测他对此事的看法,但是徒劳无功。高衍眼中依然雾气缭绕,叫人什么都看不出来。
离容叹了口气,道:“长安城北有匈奴,南有义军。早知如此,也许当初还不如留在洛阳。”
乐玄却笑着说:“崔小姐不必深忧。皇上既然让大都督领着三万中军囤戍魏兴,就是算定长安城现有兵力足以应对匈奴。”
吹上黄鹤楼的江风越来越猛,起初是暖烘烘的,逐渐变得暖中带凉,使人在盛暑中感到了一丝秋意。
“江雨欲来。”高衍忽说了一句题外话,“我等是不是该回去了?”
“呵,高老弟善于观天?”乐玄边说,边将二人向楼梯引去,“天威难测,此番天子拒令兄于千里之外,想必高老弟也为令兄捏把汗吧。”
高衍向矮他半个头的荆州刺史送去一个令人眩晕的微笑,略有些神秘地说:“刚才乐大人说,天子之所以放心家兄囤戍魏兴,是认为长安城留守的中军足以对抗匈奴,在下却不这么认为。”
乐玄耳根一动,面向高衍,含笑的眼神中写着“愿闻其详”。
“皇城遽下诏旨,使将领在外而不得归。人道是天威难测,时局正在起变化。家兄若非诚惶诚恐地等待降罪,便该是暴跳如雷地准备反击。可家兄是什么反应?他没有反应。所以,不妨反过来想想。”
高衍顺着阶梯向下行去,木制楼道容易吱哑作响,但他自小习武,脚步声很轻。
脚步声很轻,不至于掩盖人声,但乐玄依然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
“也许,什么都没有变。”
高衍用十分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乐玄顿感醍醐灌顶,离容也忽觉背脊生凉。
也许,什么都没有变。
高衍的提醒太及时了,此刻不知有多少人想着应当如何下注——押萧旸,还是押高义。
押对了就是荣华富贵,押错了就是夷灭三族。
若他今日对乐玄透露的判断没有错,那么说他对乐玄有救命之恩,也不为过。
果然,乐玄忽地整衣敛容,对高衍这个官阶比自己低的人行礼道:“乐某本由大都督提拔,此生必为大都督马首是瞻,万死不辞!”
高衍倒没有拒绝这不合礼数的恭敬,潇洒地一挥折扇,道:“这也不过是下官的猜测,大人听听便罢。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何况江山毕竟是天子的江山,天下是皇室的天下。有些话,大人无需说得那样早。有些事,大人也不必太过执着。”
乐玄呈现出一副被绕晕了的神态。接着他好像脑筋一转,想起了高衍与高义这对兄弟是人所共知的不和。或许高衍在他面前道破天机,并不是暗示他应继续效忠高义,而是高衍自己想要收买他的心?
于是乐玄回道:“乐某有恩必报,既感念大都督的知遇,也会铭记三公子的好意。”
离容听二人打着官腔,咬咬下唇,没有作声。
从建康走到武昌,路程只过了一半,她就已经两次怀疑到底该不该将密信送出。
第一次,是意识到高义在朝并非没有作为,或许由他一人主政,强过君相分庭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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