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伏波语速并不快,但根本没有他插嘴的余地,事已至此,没有诈他的必要,这些话或许埋了足足一年。
汉六嗓子发干,在今日之前,不光莫箐,也许侯二也是这么觉得——赵伏波走了一条消极避祸的路,这才得以保全。
她当然付出了代价。
为了维持平衡纵容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代价。莫箐强迫她参与宣义几百万人命的豪赌,而她既要找到一个明面上平衡点,又要反催莫箐尽快动手,不得牵连更多。
他是最好的催命符。
“赢家”不是大水漂来的,她是控局的人,这个局任由莫箐、陈禄思、汪文骏来,都将一塌糊涂。
她忍下了公道,目睹新星一跃而下,对股价跌破天的状况坐视不理……汉六在得知董事长一口气召开那么多场会议后就明白了,她都看在眼里,在拼命填补这一年下来他造成的千疮百孔的漏洞。不然凭赵访风的表面功夫,不出一月,怀钧必定步原纪的后尘。
而她大开大合,严宏谦必定慌了,之前被勒令带可视电话上天台,他被其中用意吓得惊魂未定,即便存有一丝同僚情,也会毫不犹豫卖了他表忠心。
是他忘了,忘了宾云的那个赵儿,她微笑着,掣肘四方,怀揣成熟的隐忍。
余哥把她当狗喂,他把她当作小孩子,潜意识认为取得了超越常人的成就的人,难免膨胀,自负聪明绝顶。俗话说越聪明的人摔得越惨,何况是个丫头。
早在他投降的那一次就该知道,是他不服,所以自欺欺人。
莫箐死了,陈党分崩离析,原纪自身难保,他再也周旋不起来,那便逃吧!他背负血债,设计杀数人,自知赵伏波不会放过他,于是便期望她发现得晚一点——她也如他所愿神色如常。
唯有一刻不必再演。
死到临头,汉六也不知怎么,胸间一口气倏地散了,哑着嗓子问:“你要……要动手了吗?”
不等赵伏波开口,他手脚并用,骨头像橡皮一样软下来:“我去蹲,我去坐牢,头儿,我自首,别生气,我认罪。”
赵伏波展开手指,从前往后捋了一遍头发:“我真不放心你,汉六,你这么会咬人,笼子关不住。”
“不不,我就是一条狗,以前是我嘴上没把门,往后头儿不发话,我保证戴个狗咬胶,我每天烧高香,我下辈子给他们当牛做马,头儿,您菩萨心肠……”
“你这太寒碜我了。”
“是是,不,没有没有,我自己来罚,我什么东西也配头儿出手……”
汉六还抱着希望,是个人都有感情,他们曾经共事过,小女孩心肠软,总念着情,而且到现在为止,赵伏波没有流露一丝杀意。
一时寂静,赵伏波忽然将手从口袋抽出来,举起一张卡:“这是在你家里找到的身份证,我记得是来宣义后,我亲自帮你上户的,没想到你不想要。算了,我不强人所难。”
“我……”
他急忙说要,但下一刻喉咙被勒紧,有人从后面将他的脑袋套入了一个塑料袋,没有扎紧,想来不是让他窒息。
他惊惶地看向前方。
“你不是想天高海阔么。”赵伏波说,“我就让你知道海有多阔。”
她从头到尾姿态都没有怎么变过,而话音刚落,空气沉凝了,汉六天旋地转,被人吊了起来,腿部有保护,确保不留伤痕。倒挂中头顶的塑料袋不住在他头前脑后飘浮,像一个巨大的鱼泡。
他感觉有水倒在脚底,蜿蜒往下,顺着腿、腰、胸、脖子,一直流到没有扎紧的塑料袋里。
大脑空白了几秒,他终于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赵伏波是来杀人的!
她的来意如此明显,一如十五岁那年,喝着冰可乐,手持枪械截车,如果他没有将钥匙交上去,等待他的将是毫无疑问一枪爆头。
是他迟钝了,犯了余哥一样的错,将希望寄托于一个情义如纸的疯魔。
注水如此缓慢,仿佛为了让他与死神贴面呼吸,他尝到了泥沙腥味,腐烂的枯枝败叶与细小的蜉蝣灌入他的口鼻,这是原汁原味的汗河水,随后他会被淹死,毫无痕迹地沉进这条河里,就算解剖,他的胃与肺中也充满这种脏水。
脚底的血冲入头顶,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眼珠似要瞪裂眼眶,双颊在充血中肿胀。
他竭力屏住呼吸,呕水,奋力扑腾着,他怕死,怕得不得了,严宏谦也怕,他们都怕,这是人最初的本能,刻在基因最深的地方,容不得作假。
水中翻腾的泥沙迷了眼,意识昏沉起来,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宾云,那里有无边无际的大海。
不知过了多久,求生的欲望催促他振作,肾上腺素成倍分泌,世间又在他眼前清晰,他知道唯一逃脱的希望就是赵伏波已经走了,这是可能的,毕竟吩咐下去就完事,没有老大看行刑场面的规矩,这不排场,跌份儿!他怀着最后的希望看向浑浊的塑料袋外,人影随水波晃荡,赵伏波仍然在他面前,不带表情,就这么看着他。
他缓慢而结实地打了一个寒噤。
这一霎,他忽然想起了西天石,他在宾云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西天石,阴阴的,手一摸满是黏腻的死人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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