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了,只是无话可说的看了她一眼,一踩油门,车便开出去老远。
迟秉文开着车,在城里兜圈子。从榆园路开到复兴路,又从复兴路开到霞光路,远远地瞧着,就要开进乐安路了,周瘦鹃这才忍不住的扭头问道:“咱们……到底要开到哪儿去啊?”
他也答不出来。
其实他并不知道什么店最好,因为平时都是从前的那个“周瘦鹃”给他做衣服,或者佣人去做,比方说金凤——她是最热衷于给他做各式各样衣服的,要么呢,就量好了尺寸叫佣人送到成衣店里。
另一方面,他也起了一层捉弄的心思,看着周瘦鹃渐渐蹙起的眉头,他倒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活。
眼看着就要开过霞光路了,周瘦鹃连忙道:“等等,停车停车!”
迟秉文把车停在路边,问道:“你要做什么去?”
“问人啊!长了一张嘴,可不是专门用来吃的。”
他忽然笑了,叹了口气道:“你坐好,我去问。”
瘦鹃也不推辞,尽由着他去了。
她坐在车里,透过一方厚厚的玻璃,看着迟秉文在不远处接连拦问了几个打扮时髦的小姐太太,他同她们说着话时,仍不时抬头往车子里看上一眼,再低下头去不知又说些什么。
日光洒在他的身上,仿佛整个人也镀了层金边。那是个温暖的清晨,路上行人络绎往来,他站在那里,低下头与人交谈的样子,就这么直直撞进了她的眼帘。
她看着,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迟秉文终于上了车,笑着同她道:“问了几个太太,总没有一定的说法,不过到底是晓得了永华绸缎呢绒店还不错,既高档,裁缝师傅的态度又好,又使人满意。”
瘦鹃听了,点了点头笑道:“好好好,迟先生受累,迟先生受累!”
车子从霞光路上转了个弯,便听见隐隐的音乐声,是提琴同钢琴一起奏出的东欧色彩的舞曲。顺着音乐声看过去,便见到一排林立着的西式的店铺,其中一间小咖啡馆里面,透出红红的灯光,狭窄的店里似乎坐了许多的客人。靠近店门摆放着的大理石桌上,电镀的砂糖罐子冷冷反射出灯光,然而灯是暖的,这样相对着,便有一种浓烈的摩登感。
一个黄胡子的老外国人推开玻璃门从咖啡馆里走了出来,玻璃门荡来荡去,送出一阵喁喁的人声和温暖的人气。
“这里是美英的公租界吧?”周瘦鹃看了会儿,问道。
迟秉文点了点头,忽然怀疑道:“没想到,你从来没出过门,却认得租界。”
认得租界还不至于把各国弄混,对于从前那个“周瘦鹃”的人设来说,实在是叫人讶异。
周瘦鹃半张着嘴,脑子飞快的转了转道:“虽然我不出门,却也看得到各式各样的画报杂志,字嘛,兴许不认得几个,但我自然有我自己的一套办法,或是请人念,或是只识一识图,也总不至于一问三不知吧。”
迟秉文笑了笑,“是吗,那看来你是个被耽误了的人才。”话虽如此说,然而他声音里的那一种不信任与取笑,却毫无保留的传进了瘦鹃的耳里,从前养成的那一种争强好胜的性格,使她很有些不服气,她撅着嘴,幽幽地说道:“你别太看轻了我呀……我懂的可多呢……”
迟秉文不置可否的笑了,他把车子停下来等行人,挨了一会儿,忽然走上来一个西装笔挺的外国人,弯下腰来敲了敲瘦鹃那一侧的窗户,瘦鹃把车窗降下来,探头问这位洋人先生有什么事?
那洋人开口,一口纯正的英式口音。
这英国人显然初来乍到,既说不来中文,又不明白城里的每一条路线。他不远万里的来这里找一个人,然而那人住在极偏僻的地方,似乎是只有当地人才能够找到的住处。
所以他只能求助于本地的市民,但因为语言不通的原因,倒屡屡受挫。
他本来并没有对这年轻的小姐抱着太大希望,然而结果却出乎意料之外。当他听到瘦鹃嘴里说出的那一连串英音时,仿佛他乡遇故知,不由得激动起来。
英国人有礼而绅士的立在车门外,恭着腰问了半天,瘦鹃也都耐心的一一用流利的英语回答了。从前经年出国的经历让她的口语增色不少。
迟秉文静静候着他们的对话结束,然而内心却掀起了一阵狂澜。
他的那一种怀疑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他隐约的觉得,身旁坐着的这个女人,似乎完全的改变了,似乎——是一个全新的,他完全不能够懂得的陌生的女人。
这样的感觉尽管朦朦胧胧,但一瞬间确实渗入了他的心里。他皱紧了眉头,浑身一冷。
英国人绅士的同她道谢,朝着她指点的方向渐渐远去了。瘦鹃扭过头去看了默默坐在那里的迟秉文一眼,咬了咬唇,小声道:“咱们现在,快去成衣店里吧。”
车子启动,突突的震了两震,终于缓缓地开在了大路上。
他看了她一眼,问道:“这些外国话,是谁教你的?”
她迅速的溜了他一眼,上牙轻轻印在下唇上,沉吟了一会儿,才微微笑道:“是两位先生教的。”
“哪两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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