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膝坐地的三人,则如故友般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一碗,不多时,旁边的空地上,就堆满了酒坛。
姜沉鱼十指如飞,越弹越快,三人也跟着越喝越快,最后,她一个散挑七,琴弦突断,音符戛然而止,而江晚衣手中的酒碗也同时嘭的一声,碎成了碎片,里面的残酒飞溅出来,弄污大片衣衫。
他啊了一声,啧啧叹道:“诶呀呀,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呢。”
红衣男子扬唇笑道:“我赔你一件就是。”
江晚衣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如此,晚衣便先谢过宜王了。”
什么?宜王?
周遭顿时起了一片抽气声。
这个看上去闪亮耀眼华丽无边的男子,竟然就是宜国的国君赫奕么?
难怪燕王彰华曾云:“四国之内,荇枢如千年古树,苍姿英阔;铭弓乃寒漠孤鹰,孤芳自赏;唯有赫奕,镐镐铄铄,赫奕章灼,若日明之丽天,可与吾相较也。”
燕王说这句话时,乃是五年之前,璧国的国君还是先帝荇枢。荇枢闻言一笑,加了一句:“赫奕的确像太阳。而他最像的地方就是——只要阳光照的到的地方,都有他宜国的生意。”
富饶丰裕的宜国上至君王下至走卒,全都热衷商业。宜国的商旅遍足四国,宜国的买卖通达各处,宜国国都鹤城,本国居民不过七千,外来人口却有三万。宜国,无所广、无所qiáng,却以其jīng,得与三国分衡天下。
而此刻,这个头发和衣服都还在滴答滴答淌着水的人,真的就是赫奕??
众人站在一旁围看,什么样表qíng的都有。
而当事人则无比坦然地面对种种猜度震惊狐疑的目光,拍拍自己的衣袍道:“可惜啊可惜,我现在身无分文,钱两财物全都在刚才的船里被沉了……”
江晚衣笑道:“宜王富甲四海,区区一艘沉船算的了什么?”
“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一事……”赫奕说着,从鞋中取出一个豆腐gān大小的金算盘,用比一般人都要瘦长的手指飞快的拨了几下,然后抬头道,“四千六百二十六两。谢谢。”
江晚衣一愕:“诶?”
“三十匹织绣坊的上等云缎,六十盒浓芳斋一品胭脂,七十箱红书楼的雪纸,九十篓甲级桐花油,还有其他零碎物件等加起来一共是五千七百八十二两白银,看在你我一见如故且你又请我喝酒的份上,我就给你打个九折,吃点亏,只收你四千六百二十六两好了。”赫奕将金算盘举到他面前。
江晚衣诧异道:“可是我并没有买这些东西啊。”
“你是没买。”
“那为何问我要钱?”
赫奕指了指海面:“因为你的船突然转弯,撞到了我的船尾,因此害我的船一头撞上暗礁,所有物品全部沉入大海,这笔帐我不能问龙王去要,就只好问你要了。”
江晚衣被弄得啼笑皆非,叹道:“真不愧是百商之首的宜王啊……也罢,你既要了,我不给岂非太失理。”
赫奕眯起了眼睛,“好,够慡快!看来璧王果然慧眼识人,挑了个好使臣呢。”
江晚衣沉吟道:“不过这笔钱恐怕要晚些才能给你。”
赫奕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无妨无妨,只要在我下船时给我就好。”
这时一名随从匆匆奔来,对着江晚衣耳语了几句,江晚衣点点头,起身拱手道:“有些琐事要处理,容我先撤。”
赫奕伸手做了个请自便的姿势,看着江晚衣转身离去,然后将目光收回来,转到了姜沉鱼身上:“今日有幸聆听姑娘的琴音,真是让人三月不知ròu味。你的琴已旧了,不知小王是否有幸赔姑娘一把新琴?”
姜沉鱼非常gān脆的一口拒绝:“无幸。”
这下轮到赫奕一愣。
姜沉鱼掩唇,含笑道:“因为我不想弄得和师兄同一下场。宜王若是问我追讨琴弦突断惊了御体的损失,那可怎么办?”
赫奕打了个哈哈,眨眼道:“好姑娘,你可比你师兄jīng明多了。”
一名侍女从船舱内走出来,躬身道:“热水已经备好,有请宜王沐浴更衣。”
赫奕起身,抖抖红衣道:“妙极妙极,销魂当属酒后澡,不羡神仙不早朝……哈哈哈哈……”一边笑着,一边扬长去了。
围观的众人见热闹完了,也纷纷散去。而姜沉鱼注视着赫奕离去的方向,眼眸深沉,若有所思,直到一声轻咳在身旁响起,她侧头一看,却是江晚衣回来了。
江晚衣冲她一笑:“天快黑了,夜间风凉,还不进舱?”
姜沉鱼皱眉道:“为什么宜王会出现在弥江?”
“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是刚从青海进来的;第二,他和我们一样也是要出海。”
“无论哪种可能,堂堂宜王来了璧国,而国内竟无一人知晓,实在是……”想到这里,姜沉鱼心中五味掺杂:皇帝的密探,父亲的暗卫,都是千里挑一的英才,本以为天衣无fèng,谁知之前竟然半点风声都没接到!若非此次误打误撞撞了对方的船,恐怕一直都蒙在鼓里。而且,这次触礁事件真的只是意外吗?会不会另有玄机?
江晚衣笑了笑,道:“还有更离奇的事qíng呢。”
姜沉鱼扬眉。
暮色中,江晚衣的笑容看上去有点热切,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qíng,显得兴趣浓浓:“船沉了,只有宜王获救。不是我们不想救别人,而是——”他竖起一根手指,冲她摇了一摇,一字一字道,“江里根本没有第二个人。”
姜沉鱼霍然一惊。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也终于收尽,夜幕降临,船灯摇曳,jiāo织出重重yīn影。仿若此刻所发生的一切,让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进舱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低声道:“你们出来吧。”
帘子轻拂,两道人影几乎是同一时刻绽现,屈膝跪落,没有丝毫声音。
姜沉鱼看着这二名暗卫,心底涌起很复杂的qíng绪:一方面固然是对这两人行动间的快捷、利落而感到由衷的赞叹,一方面又带着隐忧——曾以为父亲所训练的暗卫已是天下之最,不曾想,皇帝的死士,也毫不逊色。他日若起冲突,后果……不敢想象。
想到这里,她将怀里的古琴放到桌上,“你们可有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幕?帮我看看,这琴弦,究竟是怎么断的。”
两名暗卫依言上前,对着琴身端详片刻,双双抬头,彼此jiāo换了个复杂的神色。
姜沉鱼扬眉道:“如何?”
一人答道:“要以内力将琴弦震断不难,但是,当时宜王离主人有三尺远,隔空发力,弦断琴却不颤,更未伤及人身,则需要非常高明的技巧……”
“也就是说他,他不但身怀绝技,而且还是个不世出的高手?”
暗卫道:“如果属下没有猜错,他当时是同时向你们三人发力,主人和侯爷都不会武功,因此一个断了琴弦、一个碎了酒碗,唯有潘将军,可与其相抗衡。”
姜沉鱼回想起先前的一幕,当时的确只有潘方毫无变化地坐在原地继续喝酒,想来是将宜王的力度给无形化解了。
“不过……”一人迟疑。
“不过什么?”
“属下还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看,这琴弦的裂口并不怎么平整,如果是属下的话,可以做得更gān脆利落些,由此可见对方的功力虽然轻巧,但qiáng韧不足。但是,以宜王同时能试探三个不同方向的人而言,他的武功绝不会在属下之下,因此,属下怀疑……宜王可能受了伤,导致后继无力。”
什么?他有伤在身?
可刚才看见他时,他虽然láng狈,但气色极好,而且又那么痛快的喝酒,完全不像受伤之人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宜王为什么要试探他们?外界只晓宜王jīng商,没想到他还擅武,一位位高权重、身骄ròu贵的皇帝,为什么会有这样深不可测的武艺?还有,为什么沉船只救起了他一个人,而他又受伤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璧国境内?他的船是真的触礁,还是另有原因?
一连串的问题困扰着姜沉鱼,不详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鱼突然想到某种可能xing,心中一沉——她也许低估了那位城府极深的年轻帝王。
首先,如果宜王真是秘密进璧的话,那么,昭尹很有可能通过暗线已经知闻了这件事,那么,如果她是他,当机立断所要做的就是——暗杀掉赫奕。
最直截了当的消灭对手,一向是昭尹的行事作风。
因此,昭尹派出密探狙击宜王,宜王的随从在此过程中被摧折耗尽,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人——否则,作为一个皇帝,怎么也不可能独自一人上路。
在最危机关头,宜王找到了良机——那就是出使程国的官船。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索xing大大方方地假装被救上船,如此身份一公开,众人皆知宜王上了璧国的官船,昭尹就不能再对他做些什么。因为,如果让宜国国君死在了璧国的官船上,此消息一传出去,两国必定大乱。
完了,我们全都被利用了……
姜沉鱼咬住下唇,冥冥中好像有一只手,拨开重重迷雾,慢慢的规整出清晰思绪来。
好个宜王!
好个镐镐铄铄,赫奕章灼的赫奕!
本来也是,天下最jīng明者当属商人,最老谋者当属政客。而作为两者最成功的结合体的赫奕,又怎会是个简单人物?
昭尹想暗杀他于无形,不想自己的船队反而被赫奕利用,成了对方的平安符。估计这会得知了消息正气的跳脚。但也没办法了,人已在船上,两百多人恐怕这会都知道宜王上了咱家的船,想再动手已晚……除非!
除非撇了这二百八十人,做那宜王一人的殉葬品!
姜沉鱼豁然站起,脸色变得惨白——以二百八十人,换一人,其实,也并非不值得的。因为,宜王一死,宜国必乱,宜国一乱,目前四国表面上的协和状态就会瓦解,燕程必有动静,天下越乱,于璧国而言就越为有利……之后的风起云涌暂先不计,现在就看昭尹狠不狠得下心,舍不舍得了这二百八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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