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方是国之大将,晚衣是当朝新贵,她是妃子,他应该会留他们三个活口,但其他人……如果我是昭尹,我会不会趁消息还没散播出去前,将船上的其他人全部灭口,然后暗中再更换一批人前往程国?只要领头的三人不变,其他人换了,别国也不会察觉。只要能杀了宜王,一切就是有意义的!如果我是昭尹……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鱼越想越觉惶恐,整个人都开始瑟瑟发抖,一旁的暗卫看见她这个样子,彼此又对视了一眼,低声唤道:“主人?主人?”
两滴眼泪就那样猝不及防地从水晶般剔透的黑瞳中流了出来,姜沉鱼揪着胸前的衣襟,绝望地闭上眼睛——不必再想,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昭尹,必然是会那么做的。
明日辰时,船队会抵达弥江的最后一个埠头——天池镇,做最后的食物补给和准备,然后正式出海,离开国境。
听闻天池镇风景极美,所有屋舍全部建在水上,居民出行,全部划船而行,故又有水上仙境之称。船上众人都对那心慕已久,这几日尽讨论着要去一见风采。
恐怕,到时候船一靠岸,等待他们的不会是仙乡美景,而是枪林箭雨。
这些人……这些自帝都开始便与她一起在船上生活的人,纵然大多还都不怎么认识,但是,他们有的为她巡过逻,有的为她划过船,更有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者,而今,大难临头,就要变成屈死冤魂,一想到这种可能xing,怎叫她不胆战心惊、悲伤难抑?
“不,我想错了……不会这么糟糕的……我太多心了……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她试图说服自己,留一线希望下来,但最后三个字却越说越轻,无力的连自己都不信。如果,一切都像她所预料的那样,以最坏的形式发生,那她怎么办?
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无辜者死去?
可不舍得,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么?与天子做对,是大罪,届时天子迁怒姜家,如何收场?
是置身事外,还是一施援手?是为成大事不拘小节,还是人命关天不让生灵涂炭?
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鱼双腿一软,沿着船壁,滑坐到了地上,但下一刻,却又握住拳头,踉跄站起:我为什么要是昭尹?我为什么要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我为什么要以他的冷血和残酷思考问题?我为什么不能是别人,比如——公子?
如果我是公子……
这个假设一经乍现,便仿若一束光,穿透yīn霾湿冷的黑幕,带来了光明与温暖,身体的颤抖就那样神奇的停止了,她握着自己的衣袖,一遍又一遍的想——如果我是公子……
如果我是姬婴,我必定不会见死不救,让这些无辜的人死的不明不白。
公子一定会救他们……
哪怕错失除掉宜王的最佳良机;哪怕昭尹会因此大怒;但是,宁可愧对天子,却不愧对天地——那才是公子的处事作风。
那也该是她,目前应该做的事qíng。
姜沉鱼一掠头发,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她已经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了。
夜幕已落,chūn夏jiāo替的五月,风柔气暖月明。
姜沉鱼走到主舱,吩咐管事的老李:“咱们此次出行,可有带烟火?”
李管事连忙回道:“有有,不夜京老字号的浮水烟花乃是一绝,特意带了两箱,以备到程国后……”
姜沉鱼打断他:“速速取来。”
李管事一呆:“取来?现在要用吗?”
姜沉鱼注视着某个方向淡淡一笑:“当然。良辰美景,无双贵客,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李管事跟着侧目,发现她所看着的方向,乃是——赫奕。
宜王显然已经沐浴完毕,换了身天青色新袍,懒洋洋地靠坐在栏杆上,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手里提着壶酒,却没在喝,比之先前衣红似火的明艳来,显得静郁了几分。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的落在天上,仿佛是在赏月,又仿佛只是在等候风将头发chuīgān。
璧国的贵族崇尚孔学,严守“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之教,见惯了正襟危坐的男子,如今再见歪坐斜靠的赫奕,倒萌生出几分新鲜来。
姜沉鱼走了过去:“船上陋简,怠慢了陛下,还请见谅。”
赫奕闻言回头,看见是她,挑眉一笑:“有月有风有酒,还有美人,有了这四样圣物,又怎么谈的上简陋二字。”
姜沉鱼目光闪动,缓缓道:“也许还少了点什么。”
赫奕眨眨眼睛:“比如?”
“此地太安静了。”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听身后嗖的一声长哨,绚烂的弧光拖带起长长的尾翼直飞冲天,然后嘭的炸开,变成了无数点光,映现成繁花的样子,再翛然缓逝。
而那些花,成了此刻最好的背景。
她站在夜空之下,淡淡的笑,眉睫间,如有辰光。一束束烟花在她身后飞旋,绽开,湮灭。
船行缓慢,江岸上已有人被烟花吸引,循迹而至,拍掌欢呼。
船上众人也是无限惊喜,全都跑上甲板看。
原本寂静寻常的夜,忽然就喧闹了起来,仿佛沉睡的女神睁开眼睛,万物顿时复苏,花朵绽放,百雀争鸣,有了无边颜色。
而在船舷的这一边,赫奕靠坐在栏杆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姜沉鱼,脸上带着一种几乎可称为高深莫测的表qíng。
姜沉鱼没有被那样的表qíng吓倒,扬唇又笑:“陛下,这是我为你安排的特殊节目,你不喜欢么?”
赫奕的目光在空中的烟花和喧嚣的人群处一掠即回,重新落到她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姜沉鱼又道:“陛下肯定会喜欢的,因为——”
她顿了顿,赫奕果然接口:“因为什么?”
“因为,陛下那损失了的四千六百二十六两银子,可都着落到这里了呢。”说到这里,姜沉鱼侧头提高声音唤道,“李管事。”
李管事正在监督下人放烟花,听见她叫,连忙小跑过来:“在,虞姑娘。”
“看到江边的那些人了么?”
“是,看见了。”
“派人搭着小船过去,管那些看热闹的人,每人收取一百两银子。”
“啊?”李管事彻底呆了。
姜沉鱼目光流转,笑得嘲讽,“世上哪有白看的热闹?你尽管去,不用怕。他们若问起,就说是宜国国君命令的,专门为他的准备的烟花,平民百姓凭什么跟着沾光?”
“可可可是……这一百两银子也、也……”也实在太黑了吧!李管事将后半句硬生生的吞了下去。一百两,足够普通百姓用一年的了。
“宜王还说了,若是jiāo不出一百两银子的,就再去找人来看烟花,找来的人越多,那一百两就平摊的越多。所以,最终jiāo多少,就看他们在明日卯时前能拉多少人来,若是叫来了一百人以上,那么多出的部分钱,就给他们。”
虽然这个命令非常古怪,但做了三十年的官家管事,李庆深知有些事qíng知道的越少越好,因此二话不说,就转身去办了。
待他走后,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赫奕,这才眯了眯眼睛,眸中jīng光若隐若现,缓缓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所以,甚至不需要等到明日卯时,方圆十里所有人都会知道,陛下在我们的船上。”
“我的名声尽毁。”鱼ròu乡民本已是最令百姓咬牙切齿的事qíng,更何况他还是鱼ròu到别人的地盘上。
“但是,”姜沉鱼学他先前的样子抬头,看着遥远的天边,“明天的月亮会比今天更圆。能赏到明夜更圆的月亮,这不是很好么?”
赫奕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越笑越大声,最终从栏杆上一跳落地,抚掌道:“好,好!这买卖确实划算之极!这真是我活了二十四年来,最值得的一笔买卖。”顿一下,目光一定,望着她微笑,“你这个小姑娘真有意思。你绝对不是个普通的药女。”
姜沉鱼嗯了一声。
“你也不是江晚衣的师妹。”
姜沉鱼本想否认,但脑海中突然灵光乍现,最终坦白:“确实不是。”
赫奕的眼睛亮了起来,落到她脸上时,则沉淀为深邃的探视:“你是谁?”
“你猜?”
“此船的管事对你毕恭毕敬不敢有违,作为药女,你的地位太高;作为官员,可惜你身为女子;作为领袖,你又太过年轻;如果猜你只是个因为好奇而跟着出行的贵胄千金,你又太过聪明了……”赫奕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我猜不到。”
其实并非他笨,而是世上谁能料到,璧国的皇帝竟会派自己的妃子当间谍去敌国?想起自己微妙尴尬的身份处境,姜沉鱼心中一黯,但嘴上却笑道:“没关系,你可以慢慢猜。因为此去程国,还需十多日,如果你能猜出我的身份,我就应你三件事qíng。”
“若是我猜不到?”
“那就换你应我三件事qíng。”
赫奕表qíng微变,虽然在笑,却多了几分诡异:“你可知道,这种赌不能随便打。我以前认识一个女孩子,也是跟别人打赌,如果输了,随便对方提什么要求。最后……”
姜沉鱼截住他的话,“最后那个女孩子就嫁给了赌赢的人是吗?”
赫奕眨眨眼睛:“原来你知道。”
姜沉鱼嫣然道:“知道。”
“那么,你就不怕?”拖出暧昧色彩的qiáng调,恰到好处的停下,赫奕的眼睛,变得越发明亮。
“为什么要怕?能嫁给宜王,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qíng?”
反将一军,赫奕果然无言以对,怔了半天,只好低低的笑了:“有意思,有意思……我果然是上对了船,竟会遇到你这么有趣的小丫头。”
姜沉鱼看着他笑,慢吞吞地说道:“有趣的事qíng还有很多,我保证,你绝对会不虚此行。”
这一趟,不虚此行的人,其实是她。
若非昭尹派她使程,她几曾能料,自己竟能结识宜国的君主,而且还救了他一命,让他欠下自己这么大的人qíng?
借着放焰火,吸引江边的百姓围观,然后又以非常霸道的qiáng权征收银两弄得怨声载道。要知道天下间的事,传的越快、闹的越大的只会是丑闻。所以,敛财是假,传讯是真。当人人都知道宜国君王在使程的官船上时,昭尹再心狠手辣也没用了。他能舍得了二百八十人,还能舍得二千八百人、两万八千人不成?此事传扬越广,要灭口消证就越难。即使他再气再怒,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船只平安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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