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_十四阙【完结+番外】(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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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婴被如此半讽刺半夸赞,却依旧没有得意之色,乌瞳深深,浓不见底。

  赫奕叹道:“像你这样的人才,这样的手段,天底下本没有什么你做不到的事,而且你开出的条件,也确实诱人,我本没有拒绝的理由。可惜……”

  “可惜什么?”

  黑暗里,赫奕的话以一种异常缓慢的速度吐出来,字字带笑,却如针刺耳:“只可惜,我嫉妒了。”

  姜沉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若非周遭的气氛太过严肃,而她的心qíng又太乱,否则很有可能当场笑出声来——这个悦帝,又在出人意料的任xing妄为了……赫奕啧啧道:“我实在是太嫉妒了,而我一嫉妒,就不想考虑哪边的条件更好,利润更丰。更何况即使是商人,也是要讲诚信的。我既然已经先答应了颐非,在对方没有毁约的前提下,断无反悔的道理。所以——抱歉,淇奥侯。让你白忙一趟喽。”

  声音宛如滑过锦缎的珍珠,圆滑流畅,想可见在说这话时,赫奕脸上的表qíng会如何生动,虽然懊恼他故意与姬婴作对,但姜沉鱼的心qíng,却忽然间轻松了起来。

  仿佛这一幕水落石出、万迷得解的沉重时刻,也因为这个人不按常理的出牌,和游戏随意的态度而变得不再yīn晦难熬。

  悦帝……这个悦字,真是起的妙啊……

  姬婴继续沉默。

  彰华则先咳嗽了几下,才道:“这么说起来,我似乎也有嫉妒的立场。因为我曾说当今天下唯有赫奕可与我相较,如今竟然连赫奕也开始嫉妒起某个人来了,这趟程国之行,果然是收获颇丰呢。”

  赫奕笑道:“喂,你这个家伙不要什么都学我跟风好不好?”

  “胡说,我什么时候学你过了?”

  “还说没有?当年我夸赞越岭的猴儿酒最好,你就万水千山的派人去那抓猴子给你酿酒……”

  “你还好意思说?我为了抓那猴子大费周章,还要偷偷派人去,瞒过太傅和诸位大臣的耳目,谁料抓回来后根本不会酿酒!”

  “猴儿在山中才会酿,你抓到宫里,天天派人看着守着,它们怕都怕死了,会酿才怪!”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争执起来。

  姜沉鱼心中雪亮,这两人是故意扭转话题,给姬婴难堪,让他千般算计,在最关键的地方落空。其实,这样的做法,不是不可怕的。

  若是旁人,到这一步就成死棋了。那么……公子会怎么走下一步呢?

  姬婴吸了口气,开口,声音未见加高,却一下子把他们的声音给压了下去:“燕王为何不先听听我的条件?”

  彰华停止了与赫奕拌嘴,笑呵呵道:“条件?我看不必吧。就算你把整个程国都送给我,我也没兴趣。我大燕地大物博,万物俱全,兵qiáng马壮,自给自足。这区区隔海一座孤岛,土地贫瘠,又尽是凶徒bào民的未开化地,要来何用?”

  姜沉鱼心中一震——好、好……好一个燕王!

  这话何其猖狂!

  又何其豪迈啊!

  小时候,毕师爷曾在课堂上对她们说:只有家里没什么东西的人,才会去贪图人家家里的。若是自己家里应有尽有,享之不尽,样样都比别家好,又怎会去抢别人的东西呢?

  纵观历史,燕国年代最久,也最是太平。虽是大国,却从不主动出战,一向只有别国去打它了,它才予以狠狠的反击。而四国之内,亦属燕国的国风最是开明,礼待外客,一视同仁。就拿问路一事来说,毕师爷曾编了这么一个笑话——一人迷路了,于是去问路。

  一人拔刀,说:打赢我,就告诉你。

  此人是程人。

  一人笑眯眯,说:给我钱,就告诉你。

  此人是宜人。

  一人无比礼貌的鞠躬,为自己不知道路而道歉,但转过身却自行去该地。

  此人是璧人。

  一人不但详细的告诉你,还亲自带他去那个地方。

  此人是燕人。

  毕师爷最后感慨道:“程人粗鄙而好武;宜人jīng明而市侩;璧人表面看似温文实则冷漠;只有燕人,豪慡热心,最好相处。”

  虽然,他只是取其典型之例,并不能以偏概全,但也从一定程度上说出了四国的本质。

  而今,亲耳听见那个泱泱qiáng国的君王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这样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话,一时间,心头震撼,豪qíng顿生——这才是真正的qiáng大!

  不贪,是因为尽有。

  不私,是因为自qiáng。

  相比之下,程国也好,璧国也好,竟都是活的那么那么的……累。

  姜沉鱼在心底,不禁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

  然后便听姬婴,用他温润如水清雅如雪的声音说道:“如果,我提的条件,不是国呢?”

  彰华漫不经心地笑道:“不是国?那是什么?”

  姬婴慢吞吞道:“唔,其他的,比如说某样……活物?”

  彰华的笑声消失了。

  姬婴目光一转,看向门外:“你还在等什么?”

  小门吱呀一声由外推开,明亮的光线顿时she了进来,与之一起出现的,是一个人。

  那人手中捧着一个盒子,慢慢的走进来,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形,瘦瘦小小一道。

  有椅子被打翻在地,有人在惊讶的抽气,有人啊了一声又被人很快捂住了鼻息……几乎是这么混乱的一瞬间里,彰华的声音迟疑响起,再不复之前的镇定。

  “薛……采?”

  姜沉鱼怔了一会儿,然后,心头升起浓浓怜惜。

  不久前落水昏迷时掀开的记忆,与此刻出现的真人重叠,jiāo织着,对比鲜明:站在厅中的少年,比自己入宫前在淇奥侯府见他时长高了些,却显得越发消瘦,穿着件浅褐色的麻袍,长发用麻绳松松地扎在腰后。眉目轮廓虽没怎么改变,但亦早不复当年珠圆玉润的光华。

  薛采……

  因她一腔私愿而qiáng行留于人间的明珠。

  如今,蒙了尘灰,磨了锋芒,敛了容光。

  想到这里,姜沉鱼无比愧疚,下意识的握紧姬婴的手,姬婴朝她投去一瞥,若有所思。

  而厅中,薛采已走到彰华的屏风前,立定,掀袍,屈膝,跪下:“璧国薛采,拜见燕王陛下。”

  屏风后,彰华久久无言。

  倒是另有个声音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他就是薛采啊,我以往听说,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没想到,今日一见,真是大失所望……”

  “如意,闭嘴!”吉祥抽气。

  “我为什么要闭嘴?我又没说错!你看看他,又gān又枯,瘦得跟只骷髅鬼似的,什么明珠玉露,什么芝兰玉树,什么玉树琼枝,什么玉容花貌,什么琼林玉质,什么良金美玉……呸,明明一个都不沾边!”

  吉祥咋舌道:“哇,如意,你第一次说成语没有出错耶,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

  “哼,我可都记着呢!陛下平日里怎么夸他的,我都记住了。”如意说着,绕过屏风冲到了薛采面前,居高临下的仰着下巴睨他,满脸的鄙夷与挑衅。

  薛采则很平静的回视着他。

  如意嗤鼻道:“怎么?我说的你不服气么?”

  薛采连眉毛也没有动,只是淡淡的从唇边吐出两个字:“矮子。”

  如意顿时如被雷电击中,跳了起来:“啥?你说啥?矮、矮、矮子?你居然叫我矮、矮、矮子?明、明、明明你比我还要矮啊啊啊啊啊……”说着bào跳如雷。屏风后,吉祥扑哧一声,忍不住大笑起来。

  彰华忽然咳嗽了一声。

  声音很轻,但吉祥立刻捂住嘴巴,不敢再笑。

  然后,彰华道:“如意,退下。”

  如意努着嘴巴,满脸不甘心的回去了,嘴里依旧嘀咕道:“什么嘛,为什么一个比我还要矮的人居然敢这么嚣张的嘲笑我的身高啊,讨厌……”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彰华再开口时,声音中原本带有的浅浅笑意也消失了,变得一本正经:“冰璃。”

  这两个字一唤出来,不止是厅内跪着的薛采,连端坐着的姜沉鱼也为之一震——曾经多少惊采绝艳,绝世风流,因这二字而起?因这二字而盛?又因这二字最终成了沉沉枷锁……她忍不住想:薛采现在在想什么?当他穿着粗鄙的衣服,以奴仆的身份跪在当年盛赞他、推崇他、恩宠他的燕王面前时,会想些什么?是难过?是屈rǔ?是咬紧牙关故作坚qiáng?还是其他?

  ——这样的场面,如果换诸于自己,又会如何?

  真难过啊……这样的场景里,另一个人的境地,竟让她难过如斯。

  公子……

  你……

  太……残忍。

  为什么要叫薛采出来如此硬生生的面对燕王?连一丝慷慨的怜悯都不给他?为什么要将他的傲骨粉碎的如此gān净彻底?就算你也许是为了他好,但是——这么痛啊……

  这么鲜血淋漓的一种痛苦,连她一个旁观者都承受不了,更何况一个孩子?一个今年才七岁的孩子?

  她的眼睛再度湿润了。

  而比起姜沉鱼的担忧,薛采却显得要平静很多,他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睛,平视着屏风,回应道:“在。”

  彰华道:“冰璃,若我为你当年打上九分,你认为,现今的你,有几分?”

  姜沉鱼拧眉,燕王这话,好有玄机。

  耳中,听薛采不答反问道:“当年,陛下为何会给我九分?”

  “你少年才高,天赋异禀,文采风流,言行有度,此为三分;你仪容出众,秀美绝伦,锦衣盛饰,赏心悦目,此为三分;你无所畏惧,谈笑风生,有着同龄人所远不及的从容与傲气,此亦为三分。”

  薛采忽然笑了,巴掌大的脸庞,素白的脸,乌黑的眼,原本看上去像一潭死墨,而今笑容一起,就如墨汁散开,挥抹游走,轻挑慢捻,有了极致灵动的轮廓。

  “原来如此。如今我才华屈尽、仪容已失、傲骨不存,将那九分全都丢了,所以,对陛下而言,我就不值一文、毫无价值了,是么?”

  彰华没有说话,倒是如意冷哼道:“那是当然。”

  薛采继续笑:“所以,陛下是断断不肯以程国来换我的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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