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说起这多年的心病,越说越恼恨,越说越委屈,脾气上来,一脚踢翻了龙椅,将手边拿得到的器物都砸个稀烂,嘴里不停骂着“冤孽、牢笼、业障、催命符”。守在外间的侍婢们,不明就里,吓得跪了一地,都不敢进来。
他闹腾了好一会儿才静下来,怔怔坐着发呆,丢了魂儿似的,眼睛是湿的。
咱也忍不住掉了眼泪,心里头特别难受。
原来,他那些荒唐怪诞的行为,都是在宣泄心里头的郁闷。
他是个好皇上。老百姓都说他是菩萨转世,普度众生,不过,这尊菩萨度得了别人,度不了自个儿。
咱既到了他身边,他又对咱有恩,那定然是老天爷让咱来帮他的。
咱就跟他说,皇上,欣悦能帮您。
他听到这话,眼睛马上就亮了。
没错,既然他能让咱进宫,咱就能让他出去。
他虽是先帝唯一的儿子,可他自己有两个儿子。他不乐意当皇上,他的儿子们可都盼着能当皇上。既然如此,咱就和皇上共唱一出双簧,来个金蝉脱壳。
以前靠皇上一人,自然不能成事儿。殊不知,教坊里头三教九流什么样人物没有?咱在宫外有几个交情过命的兄弟姐妹愿意帮忙,口风也紧。咱将皇上的小像送出去,没几日,他们就弄进来一具尸首,化了妆换好衣服,竟有九分像皇上。虽说不能一模一样,但人死后容貌有些改变,也是寻常事。
当天夜里,就说皇上驾崩了。来验尸的太医是皇上安排好的心腹,只说是突发卒心痛,蒙混了过去。放在棺材里被百官哭祭的是假皇上。真皇上早就被扮做“娄贵嫔娘家亲戚”的教坊杂耍班子给偷出宫去了。
他的长子成了新皇上。
这位新皇上是聪明人,发觉了“突发卒心痛”这事儿有蹊跷,私下来找过咱。咱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按规矩,皇上驾崩在咱宫里,就算是突发急病,也要治咱的罪。咱跟新皇上说,愿意去掉贵嫔的封号,住到素心殿里,算是给这事儿一个交代。
不过,咱和新皇上有约法三章。
第一是,不许宫人放肆,咱在素心殿里的吃穿用度一样也不能少。第二是,他父皇的政令,一条也不准废。第三是,“突发卒心痛”这事儿,到此为止,永不翻案,不可罪及他人。若是有一条不答应,咱就把他父皇留下的诏书拿出来,扶他弟弟上位。
前两条本就不是难事儿。至于第三条,新皇上更是一百个答应,自然明里暗里诸多回护。
如此这般,咱一人担下了所有罪责,虽是住在冷宫里,日子还算舒坦。
后来,教坊那边给咱递了话儿,说把皇上送出了京城,一直送上了去东洋的商船。
此后,就没了消息。
他终于逃出这宫墙,圆梦去了。
咱心里替他高兴。
丁美人的故事
吾姓丁,名若梅,是家中长女,亦是唯一嫡女。
吾生于冬季。家母分娩之日,庭院中红梅盛开,称上枝头白雪,浓淡相宜,煞是好看,家父为吾取名若梅。
家母平生最喜梅花,院中遍植梅树。家父常言,梅花高贵,有傲骨,正似家母这般大家闺秀。
家父姓丁,名锦程,充州人。丁家世代乡绅,官不过八品县丞。
家母卞氏,定州人。卞家乃52书库,世代官宦,家母父兄叔伯皆有功名,三代以内,官至从三品光禄寺卿。
丁氏与卞氏各居一州,原本互不相识,素无往来。延平二年,家父进京赴试,与家母嫡兄——吾嫡亲舅父,同榜中第,赐进士出身,后同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二人一见如故,在舅父撮合之下,卞家遂与丁家结亲。
翌年,经卞家故旧举荐,家父携眷属离京,外任岭州,后调任青州,仕途平顺,前程锦绣。
吾妹诞于暮春,彼时家父尚在岭州任上。岭州樱花久负盛名,家父见城中樱树繁茂,樱花灿烂喜人,花瓣缤纷如雨,叹曰,难得这般好颜色,为吾妹取名若樱。
若樱乃庶出,其生母碧桃姨娘,实为家母陪嫁丫鬟。因家父无子,家母许之为妾。
若樱确是生得一副好颜色,八、九岁时,就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年近及笄,已出落得凤眼樱唇,柳眉翘鼻,蜂腰皓腕,肌肤赛雪,乌发如瀑。
单论容貌,吾不及若樱。此番家父、家母、姨娘、若樱心中皆知,然,从未有将若樱同吾相提并论者,毕竟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尊卑有度。
碧桃姨娘自怀上若樱便与家母分院而居。吾在家母身边长大,若樱则由碧桃姨娘抚育。家母从不去姨娘院落,按规矩,须得姨娘领若樱来家母处问安。
家父膝下仅有吾与若樱二女,因一嫡一庶,自幼待遇相异。
这本也不稀奇。上自天家贵胄,下至乡绅官宦,凡有正房偏房之分,则必有位分贵贱之别,此纲常伦理之法也。国以此法安邦,家以此法安居。
岭州城中逢年过节,必有花会、灯会、龙舟会、烟火会。家父每每陪伴家母出外赏玩,常会携吾同游。此等场面,姨娘自不便同往。若樱幼时曾因此哭闹不止,家父本许其同行,哪知甫一出门若樱即管自跑散,致使阖府出动,寻了半日方才找回,虚惊一场,弄得城内众人皆知。家父自觉庶女顽劣,面上无光,此后,便严令姨娘将若樱养在深闺,不许再抛头露面。故而,家父在岭州任上十余载,人皆不知其有二房夫人,也大多不知丁家有一庶女若樱。偶有知若樱者,也多以其为家母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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