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名字,可父亲从不用名字唤我,只“女人这、女人那”地吆喝,尤其生气的时候。我心里明白,父亲口中唤的“女人”不是我,而是我的母亲——他曾经拥有又早已失去的妻。虽然不记得,但我知道,母亲一定极美,美到足以让父亲用余生来怨恨:恨母亲、恨女人、恨美貌。父亲相信,一个女人敢于抛夫弃女远走高飞,全然仰仗美貌。他想留住我,留住与母亲之间唯一仅存的系绊,能想到的最佳手法,就是毁掉我承袭自母亲的美貌。然而,父亲不知,我承袭自母亲的不止美貌,还有不羁。我在一个飘雪的冬日,像平常一样出了门,像母亲一样再也没有回去。那时,我十九岁。
某种程度上,父亲是对的:没有美貌的女人,离了家,很难生存。我依然戴着纱巾,只遮左脸,露出右脸。人皆以为我是身染恶疾的病妇,不敢靠近,偶有心善之人施舍一餐,让我不至饿死。就这样风餐露宿,漂泊流浪,早不知晓离家几何。天地之奇险广大,是一颗宅院之心所不能想象的。
某天,在某座城中,我看见一位女道人,行走于闹市之中,飘然之姿,轻灵之态,超凡脱俗。我想试试运气,于是快步上前,向她乞求:“师父,赏口饭吃吧——”修行之人多具恻隐之心,若我运气好,一天的吃食就有着落了。
女道人停下脚步,细细打量我。她的打量与众不同,不是鄙夷的审视,而是平静地观察,眼神是温和的。她不很年轻了,有皱纹也有白发。她的脸是菩萨一样圆润慈悲的脸。她掏出的腰包里面定是装着银钱,可她并不马上丢出几文来打发我。她伸手轻轻抹了抹我的右脸,问道:“你脸上的斑,是天生的,还是后来长的?”
我想了想,还是如实答道:“后来长的。”
她又问道:“你家在哪儿?你爹娘呢?”
这回,我没如实答,道:“无父无母,无家可归。”
女道人思忖了一刻,道:“你脸上的斑,我能治好。你愿不愿跟我走,做我的徒弟?”
我点点头。
她把腰包装回去,转而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有些硬,但很暖。
我就这样拜了女道人为师。师父的道号是妙和,在京城的鹤隐观修行。妙和师父说,京城的鹤隐观是显慈太后所建,没有男道人,只有女道人。观中道人分属鹤、隐两派,因此得名。鹤派修习“三阶法”,一年修炼,一年闭关,一年云游,如是往复。隐派则不同,修习“无为法”,只练功不云游,终生不出京城。鹤派精于强身健体、祛病除疾。隐派专注玄门异术、长生不老。妙和师父是鹤派的首席弟子。
妙和师父说:“云游途中济世医人之事从来不少,但能收到徒弟的时候不多,师徒也如男女,讲究个‘缘’字。”
我问妙和师父:“‘缘’是什么?”
妙和师父轻拍我的右脸说:“你若无这斑,便与我无缘了。”
妙和师父之后的云游,有我一路相随。我问妙和师父,如何治斑。妙和师父说,莫急,要回到观中方能治得。至少,有了妙和师父,我不用再忍饥挨冻。半年后,我才跟着妙和师父来到京城。
或是因为同皇家的渊源,鹤隐观中常有显贵之家的女眷出入,或来求医问药,或来求仙丹神符,也有人为圆心愿,在观中停留多日的。鹤隐观有间最大的厢房,一直有位女眷住着,光服侍起居就有四个人。
我问妙和师父:“那厢房里住的是谁家的贵人?”
妙和师父说:“那里住的不是客人,是隐派的首席弟子妙华师父。”
我问妙和师父:“为何服侍妙华师父的不是观里的缁衣女道,而是穿锦缎的侍女?”
妙和师父说:“因为妙华师父是皇后的妹妹,皇后娘娘舍不得亲妹妹受苦,所以送了侍女来照料。”
我问妙和师父:“既然妙华师父家世显赫,为何不嫁人生子,安享天伦,却当了女道人?”
妙和师父说:“妙华师父的丈夫姓乔,婚后不久就没了。妙华师父不愿改嫁,一心入道,而且执意修习隐派。家里人见她悲伤,暂且依了,想等她哪天改了主意再做打算。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年,妙华师父主意没改,道行精进,倒成了首席弟子。”
原来妙华师父是位伤心人。人也像动物,即使失去伴侣,多半也能觅得新欢,只有少数会像天鹅一样,一旦丧偶,余生孑然。那一瞬,我忽然想起了父亲。
虽然修行的派别不同,可都是首席弟子,妙和师父同妙华师父的关系很好,经常相约探讨道法。妙和师父会遣我去妙华师父的厢房传话、送物。我从不嫌烦累,只盼有机会能常去,因为我想见一个人。刚开始,我并不知晓他的身份。毕竟是女道人的修行之地,鹤隐观是不让男客入内的,所以,初见他时,我被惊了两次。第一是吃惊鹤隐观中竟有成年男子,还与妙华师父谈笑风生,毫不避嫌。第二是吃惊天下竟有这般英俊倜傥的翩翩公子,头戴金冠,剑眉星目。他看了我一眼,看得我手也颤,腿也抖。虽然戴着纱巾,可我还是怕他看到我的脸。我把头低得不能更低,慌慌张张地说完妙和师父让我传的话,手忙脚乱地跑了出来。我拉住妙华师父的一个侍女,问道:“里面的公子是谁?怎能进到观里来?”侍女笑道:“再大的规矩,遇见这位贵人也得破例。那是皇后娘娘的儿子,太子殿下。”那就是妙华师父的亲外甥了,难怪如此不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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