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那迟来的虚名何用?趁人还活着,保住性命才最要紧。真等到那一日,我大哥坟头的树都比腰粗了。父亲在时常说‘人死总是容易,活着才难’。你们以为武将杀伐为业,便都是草菅人命的吗?”我说。
“唉——”密妃一声叹息,拍着我的手说:“龙椅之下,堆叠的都是看不见的白骨,就算看得见,也要习惯视而不见。我当初也想不通。”
密妃话语未停,目光却越过我,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家父是陛下的老师,我嫁过来的时候陛下还是皇子,一晃二十多年了。读书人都以培养、辅佐明君圣主为毕生之志,家父也不例外。圣君有三德:仁、智、勇。在家父多年影响之下,陛下立志此生要做‘当世第一完人,古今第一圣君’。一个人一心向好,是好事不是?想来这也是家父迂腐之处,古今何曾有过完人?陛下继位后,家父成为三司使悉心效力。我成为密妃,地位仅次于皇后。郑美人,你应该还记得,家父当年获罪的缘由吧?对,贪污。因为陛下推行的税制革新进展不顺,各州的钱粮收不上来,国库空虚,连官员的俸禄都快发不出来。家父认为新政尚有不足之处,加上陛下新君登位,经验、时机都不成熟,曾经力阻陛下施此革新,但因为都是师生密谈,未有公之于众,人人都以为,陛下的革新家父是支持、甚至怂恿的。很快局面就近乎失控。革新失败的责任必须有人承担。于是,陛下以贪污为名撤了家父的三司使之职,入狱审查。能查出什么才有鬼!你去刘家看看,有几样值钱的新东西?家父那个老儒生,一辈子视钱财如粪土。若说家父最在意的,除了这个皇帝学生,就只有清誉名声了。家父原想教出一位有德圣君,结果却教成了伪君子,逼他背着恶名去死。出事后,陛下也不许我见家父,好在刘家仍有几份人情可用。我去牢里,匆匆见了家父最后一面。家父之言,我至今清楚记得。家父说,密妃之密,非亲密之密,实秘密之密。深宫险恶,官场叵测,要保住性命,不在与陛下是否亲密,而在能否守住秘密,因为咱们陛下,最在乎面子。我强迫自己关闭嘴巴和耳朵,不向陛下喊冤,不听外间非议。快十年了,我虽已失宠,却还好好地活着。大殿下也活着。刘家其他人也都活着。郑美人,明白了吗?就算仁、智、勇都是君王的假面,假面背后有流血的替罪羔羊,你也不能把那假面揭穿。君王是永远不会错的。”
我呆呆看着密妃。她毫不躲闪地回视我。
“密娘娘——”密妃的大太监多喜隔着门禀报,“陛下刚发了两道旨意。一是,给温美人封妃。”
密妃提声问道:“赐了什么封号?”
多喜答:“真妃。”
密妃问:“珍贵的珍?”
多喜答:“不,是真假的真。”
“哈哈,真假的真?真妃不真,真真好笑。哈哈——”密妃笑了,接着问道:“另一道旨意是什么?”
“郑平将军渎职罪,判了绞刑。”
“大哥——”我失声喊道,不及多言,只觉得天旋地转,倒在密妃身上,不省人事。
玉妃的故事
“喵,喵——”
“天,有猫的声音!小雪花,你快去把猫赶走!快去——”
我怕猫!猫的眼睛能看见鬼魂,所以,我死了能躲过活人的恩怨,却躲不过猫的纠缠。
我对母亲的印象非常模糊,仅存的记忆都像是梦境的残留:她的手、脸和声音都很柔软,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样貌。母亲是在一个平常的夏日,像平常一样出了门,却没和平常一样回来。她从那天起再也没回过家。那时,我刚三岁。有人说她不是一个人走的,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父亲气得发疯,烧掉了关于母亲的一切,除了我;更不许家人有意或无意再提起母亲。在父亲的不遗余力下,母亲的痕迹消失得比死亡更彻底。如果不是知晓非一男一女不可孕育儿女,我会以为自己本来就没有母亲。
父亲没有再娶,也没有别的孩子。父亲从来不准我打扮,一面镜子不给。我被锁在四方的院落里,不能出门,不得见人。我只在洗脸的水盆里看过自己的脸——是一张让人愿意一直看着的脸。不知不觉地,我到了能嫁人的年纪,父亲终于给我一面镜子和一个匣子,匣子里装着胭脂——是我的第一盒胭脂。我欢喜得很,每天都涂那胭脂。涂了胭脂的脸,让人更爱看。可是,渐渐地,我觉出不对劲,洗脸的时候,面皮开始刺痛,过了几天,变成灼痛,最后变成不沾水也痛,不用上胭脂也像上过胭脂一样红。我不敢再上胭脂,痛渐渐消了,红也慢慢褪了,左脸回复原样,右脸却长出一大块黑斑,好像野猫的花斑。为了洗掉那块斑,我把脸皮也搓破了,可那斑又随着新脸皮一齐长回来。我只得顶着一张阴阳脸,一半黑,一半白。于是,用不着父亲阻拦,我也不再照那镜子。
父亲来,看过我的脸,满意地说:“女人貌美,就是祸害。容颜既损,不得良缘,便养你一辈子,给老父送终罢。”
此后,所有来说亲的人都被父亲以“女染怪病,容颜尽毁”为由回绝掉。次数多了,众人皆知,嫁人一事遂成泡影。我也“因祸得福”,不再被高院深锁,得以自由出入家门,只是必须戴上纱巾遮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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