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也很少陪朕。”
“因为你太小,太后要替你署理政务。”
“可是,朕总有许多事情不明白。”
“不明白的事情可以去问太傅。”
“连太傅也不知道的呢?”
“你说出来,或许我知道。”
“那你能告诉我,看得见是什么感觉吗?母后美吗?什么是美貌?”
“看得见是一种纷乱的感觉,就好像你面前摆了一百道菜,个个美味,你反而不知该吃哪个。所以,看不见虽然不方便,却可以让你专注,不被纷乱所扰。太后很美。美貌也是一种感觉,就像夏日的清风,冬日的暖阳,让你舒畅、欣喜,想把它留住,却终究是徒劳。能把清风、暖阳和美貌带走的是同一样事物,叫做时间。时间会让你长大,懂得更多。时间能带走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生命。有一天,时间会带走太后的生命,这叫死亡。”
“就像带走父皇那样。”
“是。所以你要快点长大,赢过时间。”
“好。梦,有你陪我真好。你还会再来吗?”
“会。”
“那孩子睡了?”
“嗯,说了很多话才睡着。”
“他只有六岁,又目不能视,我不能时刻陪他,怕他被恶人蒙蔽,只好下令不许有人跟他说话。”
“太后是想保护陛下。”
“可我知道,他太孤单了,所以请你回来。你出嫁的时候他还没出生。你十几年都没回来过,他不认识你。”
“这孩子长得跟皇兄真像。”
“心事重的脾气也像,所以他身边必得有个能说知心话的人才行。你的胸襟才华,别人不知,我知。你皇兄在时,就不止一次说过,可惜德阳不是男儿,不然皇位理应传给德阳。”
“太后才是建昌朝的大功臣。自我出生,到陛下出生,宫里已经三十多年没有过婴儿的啼哭了。皇兄体弱多病,皇族支系不安于室,朝中勋贵蠢蠢欲动。建昌朝今日还能太平无事,没有祸起萧墙,人心离散,皆因太后为皇兄生下了宝贝的皇子。建昌朝想安定无忧,全靠这根独苗。太后的压力可想而知。”
“前朝、后宫局势复杂,我信得过的人不多。这孩子能长成明君还是昏君,干系太大。”
“我明白,太后坚持让我在暗处施加影响,不为人知,是怕有朝一日落下‘后宫干政’的口实,反而被动。”
“这只是一层意思。我自己的儿子,我知。那孩子生来眼盲,心中不安,对人对事难免存疑,加上天性多思,容易生成阴鸷的个性,偏执于权术。你若以本来身份接近他,他倒未必信你。他不见光亮,本就习惯于黑暗,你在暗处守护,不让他的内心被黑暗侵蚀,给阴鸷留个出口,为正善留下空间。正善的部分,我会让太傅用学问填充。”
“说到太傅,我正想问,既然太后明知太傅为人迂腐,为何不换个机灵人来教导陛下?”
“迂腐其实很好。所谓‘人间正道’本就多是迂腐,能持正守中的人总是太少。那孩子既然看不见,与其学巧,不如守拙,省得被奸人利用。”
“太后高瞻远瞩,用心良苦。”
“让你每晚都不得安眠,还得藏起来不为人知,真是辛苦了。我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太后不要这么说。我愿意尽力守护陛下。”
昭帝十一年,德阳公主卒。——《建昌史诸帝公主传》
“梦,你的声音变了。”
“人不会总做同一个梦。”
“朕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朕知道,你其实是人,对吗?你究竟是谁?是母后让你来的吗?”
“我谁也不是。我只是一个梦。‘庄生晓梦迷蝴蝶’,人生就像一场梦,你又怎知一定是你梦见了我,而不是你闯进了我的梦里?如果你不喜欢做梦,我可以不再来。”
“不管你是谁,不准不来!朕已经习惯了每天说说梦话。”
“你想说什么,我都会听着。”
“母后……病了,很重。朕……有些怕,万一……”
“人都会死,你要学着接受。”
“母后总是对朕很严厉,没有慈爱和温柔。有时候,朕觉得她不像个母亲。可是,一想到她要死,朕心里很难受。”
“舐犊之情有许多种,就像花的香气各有不同,何必拘泥于形式?”
“朕每天有背不完的书,母后还让朕听政,朕觉得很累。”
“你恐惧过吗?比如,恐惧有人想害你,恐惧自己不会理政,会被人嘲笑、利用,最后成为一个昏君。”
“……或许,偶尔,有过……”
“太后的恐惧比你多。我看过她的梦,全与你有关,经常是噩梦。一旦梦见你有闪失,她就会惊醒。让她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你的安危。她的严厉与逼迫都因这恐惧而来。她担忧自己死后,你该如何独自应付一切。其实,太后比你更累。”
“朕不想长大,也不想母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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