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小心翼翼地把阿鸾放在床上,丢下一句:“我弄些热水,你帮她擦擦”,立马又跑出去。
我拿手帕轻拭阿鸾脸上的污渍,忍不住问道:“你做错了什么?”
眼泪在阿鸾脸上冲出两道水沟。“他们让我唱曲儿,我不肯唱。”阿鸾哽咽着说。
“让你唱曲儿你就唱呗。什么曲儿?”我叹息着,觉得阿鸾这顿打挨得不值。
“《玉树后/庭花》,江陵王宫里的曲儿。”阿鸾说。
“既然会唱,干嘛不唱?”我不明白。
“我……唱不出口。”阿鸾的眼泪又流出来,两道水沟成了泛滥的小河,“宴会请了几十个官妓来陪酒,我偷眼看去,十有八九都是江陵女子。最让我难受的是……我看见最疼我的鹭姐姐也在其中。她衣不蔽体,痴痴傻傻,任那些岚皋军官在她身上抚弄猥/亵。他们把整壶酒硬灌进她喉咙里,她来不及下咽,酒从鼻孔里喷出来,呛得瘫在地上。那些军官一边笑一边踢她,还叫她‘疯女’。”阿鸾哭得几乎说不下去,“鹭姐姐是当年江陵王宫里十几位公主中最漂亮的。她的未婚夫是江陵国最英勇的少年将军霍勒。岚皋军入侵,江陵军败北,霍勒战死沙场。他给鹭姐姐留的遗书是匆匆写在衣袂上的,只有几个字:‘未能保护公主,霍勒死不瞑目。’”阿鸾忍住抽泣,接着说,“‘江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怎么不恨?鹭姐姐被他们蹂/躏成了疯子!岚皋军打进宫的时候,多少江陵贵族女子都投了井,上了吊,宁死也不受辱。鹭姐姐是被岚皋军从井里捞上来的,还有一口气,被救活了,结果生不如死,还不如当时就死了,少受些罪。我为什么不唱?我真的唱不出来!我没法眼睁睁看着,假装不认识,假装一切都与我无关,假装自己没有心肝。”
不知何时,阿古已经回来了,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不知何时,我的眼泪也流出来了。“我父王曾说,贵族一旦失去了尊严,比死还不如。”我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间只想起这句话。
“我不想死,阿诗,这是心里话。可我忘不了江陵。”阿鸾还在哭,“我挨了打,浑身都疼,可这疼让我心里好受许多。”
“我的姐妹、姨娘、姑母,都死得很惨。昆仑王宫里别说女人,恐怕连母猫都没被放过。阿诗,你父王说得对,那感觉的确比死还不如。”阿古背靠墙壁,隐身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只有声音依然清晰,“我每天都很痛苦,除了身体的疲惫,还有心中的哀痛每时每刻在折磨我。我并不感激迦铎。我甚至有点儿恨他。为什么不让我和我的亲人们一同死去?为什么要救我?为了积德行善,还是为了让我承受比死亡更长久的痛苦?”阿古停顿了一刻,忽然换用昆仑语说:“阿诗,我不是个天资卓越的王子。如果没有灭国之祸,我会成为一个庸碌的贵族,在喝酒、打猎和女人这三件事上找寻乐趣,度过一生。我有个非常聪明优秀的侄子,是王兄属意的继承人。如果昆仑国王是他,也许昆仑国不会灭亡;如果迦铎救的人是他,也许昆仑真有一天能复国。而我,不过是个无用之人。”岚皋国不许亡国之奴使用故国的语言,多年不用,我曾经学会的昆仑语都已生疏了,只够听懂阿古说的话。这也是我第一次听见阿古说昆仑语,比他说岚皋语好听得多,能听出他的自信和自如,好像从里到外变了个人。
“我虽然没死,可这样活着,等于背叛了父王。”我说着,把头埋进手臂。冷寂的夜,我们像动物一样互舔伤处——那些在日光下不能袒露的心伤,在黑暗的掩护下浮现。也许明天,我们都会后悔说出口的话,可此刻,那些话抑不住地要跳出来。“如果生命和尊严不可兼得,我愿意忘记过去活下去。生命应该是坚硬的。只有活着才能知晓未来,才有希望。我不想放弃希望。阿鸾、阿古,你们也别放弃,好吗?”
没人回答我。黑暗中,狭小的隔间里能听见阿古的呼吸和阿鸾的悲咽。
阿鸾还是放弃了。一个月后,阿鸾死了,抱着她的鹭姐姐跳进了炼铁的火炉里。
阿鸾死后,阿古变得心不在焉。一年后,盖云仙阁的时候,阿古从高台上跌下来摔死了。
失去的痛苦,愧疚的拷问,尊严被践踏的屈辱……阿鸾和阿古解脱了。我还要继续忍耐。
然后有一天,迦铎忽然来到隔间。“只剩一个了啊。”他说,“活到最后的是你啊。”
他打量着我,我仰视着他。
“为什么救我们?”我还是问了这句话,就当替阿古问的吧。
“难道你们不想得救吗?”他反问我。
“身体或许得救,心灵却在受苦。”我说。
“活着是不能畏惧痛苦的。”他说,“人生似山川起伏,怎会一成不变?”
“我们毕竟曾是贵族……”我无力自辩,又不想让阿古和阿鸾被他看轻。
既是主人又是恩人的迦铎并无丝毫气恼不耐之态,他抖抖衣角,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将这狭小的隔间仔细扫视了几圈,然后问道:“诗昂,你父王是暹罗国第几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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