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问。
“谁知道。我也是他救的。阿古也是。迦铎和别的岚皋人不太一样。”阿鸾说,“反正谁也不想死,若有人肯救,你感激就是,还问什么为什么。”
不问为什么,先活下去再说,是阿古和阿鸾教我的道理。或者,生存就是本能,能够无师自通。我们全都一无所有,只剩下这条命还在,能用双手喂饱肚子就是最重要的事。奴隶需要干活,用劳力换取温饱,并不容易。我把头发剪短到快能看见头皮,长时间在阳光下劳作让皮肤很快从白皙变成紫黑。原来你活成什么样儿就会看起来像什么样儿,根本不用刻意伪装,过奴隶的生活就能把人弄成一副奴隶的模样。
我在阿古和阿鸾的关照下在岚皋城慢慢长大。我只远远地看见过迦铎,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迦铎是岚皋国的高级军官,养了几千个奴隶,昆仑、江陵、暹罗的都有。时间长了,出身的印记会淡去,想分辨奴隶的来处,只能查看某些细节。不管在哪个国家,奴隶和平民都是有区别的:暹罗的奴隶没有小指,岚皋的奴隶脸上有刺字,江陵的奴隶手背上有烙印,昆仑的奴隶鼻中间像牛一样被穿了铁环。阿鸾的手背上就有个圆形的烙印,是个什么字,歪歪扭扭的,我认不得。阿古鼻中就挂着一个小小的铁环。我有时会恶作剧地轻弹一下,口里学着牛叫。阿古会轻巧地闪开,凶凶地瞪我一眼。阿古的手臂粗壮有力,腿脚敏捷灵活。阿鸾的声音特别好听,四肢和腰身都软如嫩柳。我虽然没了小指,但做起精细手工还是又快又好。这些,与其说是我们各自的优点,不如说是我们身上另类的标志,遮掩不住的特色昭示着这些同样卑贱的奴隶拥有各自不同的来路。灭尽三国独掌大陆的岚皋人,享用着三国曾经的土地、财富和人民。昆仑奴善攀爬,江陵伎善歌舞,暹罗婢善缝纫,是岚皋国奴隶市场里人尽皆知的讯息。可见阿古、阿鸾和我,都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独一无二,只是无意识地继承了故国的传统。因为有用,在岚皋城里,青壮年的昆仑奴、江陵伎和暹罗婢的身价是其他奴隶的两、三倍。我们仨不再住在牲口棚里,共用一个狭小的隔间。迦铎虽然不与我们亲近却时刻没忘把我们仨与其他奴隶略加区别,这种区别若有似无,让你有感觉,又不让其他人察觉。这个极度微妙的分寸,让我相信迦铎一定是个极其聪明的人。
那天阿古收工早,阿鸾还没回来。我坐在床沿上做手工,阿古躺在床上伸展四肢。隔间里只有一张大床,我们仨长年累月睡在一处,夏天热得只穿短衣短裤,冬天冷得挤成一团。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三只小老鼠。
那天阿古躺在那儿,忽然问我:“阿诗,你还会想念从前吗?”
“从前?”我专注于手上的针线,无意识地重复阿古的话。
“你不是奴隶,还是公主的时候,那些从前的、过去的、比现在好的日子,你还会想念那些日子吗?”阿古的声音低沉缓慢,梦呓一般。
我半认真半玩笑地说:“从前的日子我越来越记不清了。再熬两年,我当奴隶的日子就比当公主的还长了。你知道吗?刚来岚皋的时候,有一回我做梦,梦见我死了,在阎罗殿上,判官喊我‘暹罗婢阿诗’,我还纠正说‘我是暹罗公主诗昂’。判官说‘你活了五十五岁,只有十年是公主,四十五年都是奴隶,你应算作奴隶。’判官还指着我左边的女人说‘她堕落风尘,当了八年妓/女,又从良,当了十八年贞妇,她应算作贞妇。’判官又指着我右边的男人说‘他当过三年县令,后来辞官,当了三十年农夫,他应算作农夫。’梦到这儿就醒了。从那以后我就认了命,再也不想从前了。”
“我总做同样的梦。”阿古说,“我梦见死去的兄长,胸口还插着岚皋军的箭矢,他一遍又一遍地问我‘艾古兹,我们都死了,怎么你还活着?哥哥们都在等你,你什么时候来见我们?’我每次都在愧疚中醒来,觉得这样苟活对不起死去的亲人们。”我和阿鸾的岚皋语已经说得同岚皋人无异了,唯独阿古的口音丝毫未变。阿古说的岚皋语总混着昆仑语的声调。阿鸾说阿古笨。阿古不是笨,是放不下执念。我听见过阿古说梦话。阿古在梦里只说昆仑语,而且反反复复只有两个词:“哥哥”和“对不起”。同睡一张床,阿鸾肯定也听见了。阿鸾不说梦话,也不讲江陵语。她会在睡梦中发出一种细微的响声,既像哼歌,又像饮泣。我不知道自己说不说梦话,可我曾经醒来时发现自己不在床上,阿古和阿鸾说我梦游了,在梦里缝衣服。
“天都黑了,阿鸾怎么还不回来?我去前厅看看。”阿古从床上一跃而起,径自出去了。阿古喜欢阿鸾,我早看出来了,虽然阿古对我也好,却和对阿鸾的好不一样,若是换我迟迟不回,阿古才不会这么着急呢。今天是迦铎的生日,请了几十位岚皋国的高级军官来吃喝,阿鸾能歌善舞,被调去前厅献艺了。宴会是正午开始的,都这个时候,早该散了。
阿鸾是被阿古背回来的,浑身伤痕累累,被打得半死不活。奴隶被打是常事,但毕竟还有用,通常都是小惩大诫,除非犯了大错才会被重责。看阿鸾的伤,她今天一定是犯了什么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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