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楼的人全在晌午起床,吃的早饭就是午饭。那天吃过饭,花妈妈把我叫到她卧房。舒享也在,穿着一件新衫,颇为郑重又有些喜庆的模样。花妈妈未言先笑,这次是真心愉快的笑:“阿运,你不再是孤儿了,你的爹娘来找你了。”
“看花妈妈这么高兴,难不成我爹娘是什么显贵人物?”我开玩笑地说。
“还真叫你说着了,显贵得很,你做梦都想不到的!”花妈妈笑得更愉快,“你爹是平戎将军郭凯,刚立了战功,已经封了一品侯。”
我长到快十八岁,花香楼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只能懵懂地听花妈妈详细讲解我的家世:十八年前郭凯还只是一个染布坊里打杂的小工,会些武艺,挣些糊口钱,偏偏喜欢上坊主的女儿。那坊主姓洪,洪小姐貌美手巧,绣工一流,是染布坊的招牌。洪坊主想让女儿嫁给城里一个有功名的员外郎,可惜没见过面的员外郎终究比不过身边英俊痴心的有情郎。洪小姐与郭凯暗通款曲,私相授受,以至珠胎暗结。这下婚约毁了不说,家里也待不下去了。洪小姐索性与郭凯私奔了。两人一穷二白,自己都吃不饱,根本养不起孩子。正赶上官府募兵开驻边疆,可以带家眷同行。郭凯为了谋个前程,就报了名。不过边疆迢远,带着刚出生的婴孩多有不便,年轻爹娘一狠心,就把小女儿搁在了慈济庵门口。郭凯倒是争气,在边疆拼命了十几年,从小兵当到将军,又立了大功,刚被加封为一品平戎将军,带着夫人风风光光地回来了。郭将军夫人就是当年的洪小姐,在边疆又给郭凯生了四个儿子。贫时夫妻有患难之情,郭将军没有小妾,和夫人的感情颇深。此次回京郭夫人进宫拜见了太后。老太后抚着郭夫人的手感叹:“这么标志的人儿,若有个女儿不知得美成什么样儿,定是当皇妃都不逊的”。一句话勾起了郭夫人对长女的思念与愧疚。回家与郭将军一商量,夫妻俩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找寻女儿的下落,就算死了也要找到埋骨之所,如果侥幸找到了,定要用荣华富贵弥补十八年来对女儿的亏欠。慈济庵被烧毁了,庵中的尼姑们也作鸟兽散了,捡到小女婴的老尼姑也死去多年了。郭夫人找到了当年服侍老尼姑的一个小徒弟。小徒弟回忆起当年确实有人把孩子从火场里救出来了,因为慈济庵失火后,曾有一位姓花的青楼女子抱着小女婴找过老尼姑,因为没处安置,又把孩子抱走了。就是这条关键线索让郭夫人看到了希望。前几天来花香楼找花妈妈的尼姑就是当年的小徒弟,受郭夫人所托来寻我的。尼姑和花妈妈确认了所有细节,又看到了我的模样。据那尼姑说,我的脸型和眼睛长得和郭夫人一模一样,鼻子和嘴又和郭将军一模一样。郭夫人不方便亲自来妓/院见我,让人挑选了黄道吉日,要把我接回去认祖归宗。就这样,我倏忽之间跃升为一品将军的长女,飞黄腾达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我真是他们的女儿吗?万一错了呢?”我问。
花妈妈好像看见了傻子一样拊掌大笑道:“他们觉得你是你就一定是。那样显贵的人家要找个女儿,多少人想当还当不上呢。”花妈妈转头对舒享说,“你真是妙口吉言,她的运气真真好到不能再好。虽然身世坎坷,前面十八年有你护着没吃一点儿苦,后面有她亲爹娘关照,巴不得把欠她的都还给她,只怕要宠上天去。”
我偷眼去看舒享,他在笑,浅浅的笑,喜悦的笑。我心里有些别扭。别扭什么呢?我问自己,难道他不高兴我就高兴了?本以为捡了个赔钱货,没想到成了块金疙瘩,谁会不高兴?
黄道吉日很快就到了,我穿上郭府送过来的据说是蜀锦裁制的华服,坐上郭府派来的阔气马车,去和显贵的爹娘相认。花妈妈换了一身新衣,喜气洋洋,与有荣焉。花香楼的姑娘们晌午以前都起床了,为了送送我这位“贵人”。他没出来送我。我对花妈妈说:“临走前让我见见他,跟他说句话行吗?”花妈妈点头,指指卧房的方向。
我推开房门,他像往常一样翘着脚歪在床上,斜眼瞥着我,不咸不淡地问:“还没走呢?”
我冲到他跟前,把手里的东西塞进他手里。他低头看看,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我塞给他的是四张银票,每张一千两,一共四千两,是我私下让尼姑问郭夫人要的。花妈妈告诉我身世之后,尼姑又来过花满楼两次,主要是送衣服,告知认祖归宗的黄道吉日。我趁着送出门的时候对那尼姑说:“十八年前把我扔了今天想认了就能认回去吗?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你帮我传个话,跟我那娘亲说,给我四千两银子我就回去认她。”
我对他说:“这是还我欠你的债,多出来的是利息,还你让花妈妈养了我十八年的花费。”他随手把银票丢到花妈妈的梳妆台上。我跳起来,用比那晚更大的力气扑进他怀里,扑得他一个不稳仰面倒在床上,我的双臂在他背后交叠,拼命箍住他,眼泪像春雨一样无声滂沱。他的后背摸起来凹凸不平,全是被烧伤后留下的疤瘌。“我……我……”我哽咽着,嗓子里像塞满了干馒头噎得想呕,气也不顺。我该怎么唤他才好?义父?享爷?阿享?恩人?我呜呜咽咽,他始终沉默,良久,我感到他那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你保重……”我哭了半晌只哭出来三个字。他扶着我的肩膀把我缓缓推开,笑着说:“快走吧,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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