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昉已是佳亲王了,地位待遇皆是储君的标准。
我与蒲昉,说不上好坏,平时无甚争执,只是亲昵不起来,夫妻多年,始终像外人。
“天色已晚,王妃无故不得出宫。”蒲昉竟是一副强硬的姿态。我是陛下亲挑的儿媳,蒲昉对其父一贯言听计从,故而总会敬让我三分。
虽然不想,可蒲昉这架势是要逼我同他翻脸了?我一定要去光义寺的。按礼,明日陛下亲祭之后,连欣当日就要落葬。从剑州千里迢迢运回京,人已死去多时,也等不得了。
胶着之际,皇帝陛下忽然莅临——也许是爹爹求来的,也许是陛下圣明预想到什么。
“不要阻拦王妃。”陛下对蒲昉说。
我惊讶地看着陛下。
蒲昉的神情比我更惊讶。“父皇知道暨氏要去见谁吗?”
“连将军是抚养王妃长大的亲人,去见最后一面是应该的。”陛下说。
到光义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月光像多年前那个赏花之夜一样柔媚明亮,空气中飘着甜香,又是一年飞花漫天的暮春时节。离人已成故人。
连欣躺在棺材里,看得见的伤口都被缝合过了,面上一点点残留的血污,我伸手想替他抹掉,竟在他脸上留下一个无法回复的指印,我方才意识到死人与活人的区别。他身上穿的不是铠甲,也不是新衣,而是一件过去常穿的旧袍服,袍服领口露出里衣,是我熟悉的。
我心痛难当,只觉得呼吸困难,却没有眼泪。
一片桃花瓣随风而来,落在他身上。我去拾捡,碰到他的右手,凉得像触到冰块一样。多年前那个隐约的梦境刹那间从记忆深处袭来,我握住他的手,只握到两根手指——拇指和小指。
“连将军的手怎么了?”我颤着声音问连欣的副将。
“与越人对战时,右手三指被兵刃斩断,找不回来了。”副将答。
我一把抽出那副将腰上的佩剑,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剑起指落,切断了自己的三根手指。
“王妃——”身旁一阵惊呼。
断指之痛将我的心痛一下子冲淡了许多。我强忍住令人眩晕的剧痛,说:“没有全尸的人不能投胎转世,江湖人都信这个,所以江湖人不怕死,怕的是死无全尸。”
不知道死人能不能听见活人讲话,我还是凑到他耳边,说:“把我的手指给你,就是个全尸了。婀娜虽然说过此生不再相见,可来生还要再见。连欣,你记住了吗,我们来生再见!”
你说我少了手指不能入轮回,一样见不到他。是,我知道,所以在素心殿里当了鬼魂。我就不信这素心殿没有倒的一天,那时我就自由了,一定能找到他。
我和许多葬在冷宫里的女人不一样。我至死没有被废。
皇帝陛下在遗诏中有交代,“着佳亲王承继皇位。立佳亲王世子为储君。立世子生母王妃暨氏为皇后。新君不得改立储君,不得另立皇后。”
蒲昉比我死得早。
我快死的时候,我那皇帝儿子问我:“母后究竟为何不入皇陵,偏要葬入冷宫?”
我说:“皇儿无需追问,只需成全。”
有些事,莫问因由,如果是你在乎的人,成全他就好。
雒太后的故事
雒家是名门,出自孔孟之乡。
生在雒家的孩子,不分男女,周岁礼的时候都要“抓周”。许多平常人家也有此俗,寄托了父母亲朋对孩子的祝愿,无非是希望小儿女有志向,倒不拘抓到什么。毕竟,有谁会根据一个周岁幼儿的无心之举而对一个人的未来下定论呢?人生的变数太多了,不是吗?所以,为了避免不快,雒家的“抓周”礼上从来不摆寓意不好的东西,除了必备的文房四宝,男孩会摆上算盘和小刀,女孩会摆上脂粉和乐器。不管抓到哪一样,都是好孩子。
春和九年,雒家三房的大少爷得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这女孩生在八月十五辰时,批命的说这孩子八字强,能旺家人,旺子女,嫁贵人为妻。当时,大户人家花钱给新生的孩子批命算是惯例,有准的,也有不准的,跟“抓周”一样,讨个吉利罢了。批命的基本不说坏话,但也不会过度夸赞,毕竟凡人才是多数,夸得太过,实现不了,惹人失望,砸了这行的招牌。雒家这一辈也有四、五个孩子了,还没有哪个被批命的如此夸赞过。三老爷心里美,特意把小孙女抱到已经七十四高龄的雒老太爷跟前显摆了一回。雒老太爷三十年前曾给诚郡王世子当过六年老师,因而享有家族中的最高荣誉。雒老太爷有四个女儿五个儿子,孙子女有二十多个,到了重孙这辈就已经分不清谁是谁家的了。不过见到三儿子抱来的这个小小粉嫩的重孙女,雒老太爷还是本能的喜爱,听了转述的批命者吉言,更加高兴,提起不住颤抖着已经许久不握笔的老手,书写下“雒涵馥”三字。重孙辈这么多人,除了长房大公子的头一个儿子,只有这个从前从后都数不着的小女儿得了雒老太爷的亲笔赐名。家族中的人自然不屑同一个吃奶的娃娃计较,只会怪三老爷鸡贼,凭一句半真半假的吉利话也值得到雒老太爷跟前去讨个巧?在雒涵馥出生后,雒老太爷又活了二十年,到九十四高龄方才寿终正寝。在雒涵馥之后,雒老太爷也没再给哪个重孙起过名。不过,雒老太爷对雒涵馥的喜爱,也只持续了一年。一年后,喜爱就变成了失望,甚至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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