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该尊我为太后。”我对宁乐侯,不,是对新王说。“因为我是你的生母。”
新王全无惊讶之态,似乎对自己的身世早已了然,倒是他说的话让我惊讶了。“你不是孤的生母,而是姨母。孤的生母是霖夫人。当年先王要杀霖夫人的孩子,是奶娘把孤同先王之子调换了。那奶娘是孤的救命恩人,一直同孤在封地生活,前年才过世。”
“只怕是编造的吧。”我不相信,“一个奶娘,不明就里,何必冒险做这些?”
“奶娘受过霖夫人的恩惠,是奉霖夫人之命行事。”新王说。
“什么?”我不可遏止地狂笑起来。
姐姐,我以为自己比你聪明,比你想得长远,殊不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一切竟逃不过你的算计。而你,到死都我让我相信你是善良的,是我负了你。原来不是我赢了你,是你先放弃了。为了让你的儿子成为王,你牺牲了自己。
你达到目的了,可你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我与你,半输半赢而已。
曲诚妃的故事
我得到秉直印的那天是至圣二十年七月初十,距离我满十九岁只差八天。我记得清清楚楚,不管隔了多少年都不会忘。
父亲把印交到我手上的时候对我说:“从今日起,歌儿就是在籍的史官了,要牢记自己的使命。史官一支笔,上担天家重托,下承黎民信任,前继先贤风骨,后传千秋百代。歌儿虽是女子,却是我曲虚怀之女。曲家执掌史馆一百六十余载,见证了三朝更迭,九代兴衰。今日我既是以父亲的身份教导你,也是以史馆监修的名义嘱咐你,无论世事如何翻云覆雨,你既持秉直印,就不可辱没曲氏门风,不可辜负史官之名。”
我用最郑重的语调说一声“是”,用最恭敬的姿态将印用双手接住,托在身前。父亲满意地朝我点头。我躬身低声对父亲说:“这印好沉,感觉竟比您那方印还要沉些。”父亲微笑着说:“新印当然比旧印更沉些。为父那方印已经用了二十多年了,棱角都磨圆了。你的还是锐的呢。”父亲指着我的印角说,“歌儿,这印与人的心性一样,久了都会被磨圆。表面被磨圆了无妨,内里却非清晰不可。一方好印,印出的字要始终清清楚楚;一世为人,心里也要始终明明白白。”
“父亲的教诲,歌儿记住了。”我将秉直印小心翼翼装入袋中。
“好孩子,为父相信,你会是一名称职的史官。”
从那天起,我开始在史馆任编修。至圣朝的史馆统共只有九名史官。一名监修,从三品,是史馆主官。我入史馆时,父亲已经任监修超过十载了。两名掌纂,从四品,是史馆副官,负责修著前朝史籍。其中一位也姓曲,是同族的一位叔父。三名修纂,从五品,负责编写本朝实录。三名编修,从六品,负责整理归档,誊录文书,核对史料。史馆是有规制的部门,无论活儿多还是活儿少,都不可轻易减员或者扩编。九名史官,非得走了一个才会补上另一个,所以,想入史馆任职,除了要通过考核,还得有些运气。史馆也是特殊的部门,既受皇权的管制,又相对独立。史馆写什么,记录什么,皇帝无权过问,更不能强令更改,代表皇家对史官的尊重,历朝历代皆是如此。虽然有尊重,却没有油水,加上注定的寂寞,除了像曲家这样世代相传的史官家族,真没有太多人会把这项工作当成终身的目标,心甘情愿经年累月与文牍史书为伍。然而,成为史官是我的理想;生于曲家,有这样的理想也是理所当然吧。
生活原本是平静的,哪怕平静只是表象,至少在有人打破平静之前,谁都不知道生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打破平静的人是明王祝尔侃。
那是至圣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八,已是深冬,京中刚下过一场大雪。雪后天晴,夜空星月皆明,照着满地银霜,亮如白日。戌时已过,夜深人静。
史馆在宫墙之外,还没熄灯。因为要在春节前把当年的实录誊抄归档完毕,每到年底最后两个月,史馆的修纂和编修都要轮流熬夜赶工。当晚正好轮到我和一名姓毛的修纂在馆内。毛修纂三十多岁了,在史馆任职了十几年,眼睛不大好,夜里非得多点两盏烛台才能看清字。深冬的夜晚极冷,馆中虽然有炉火取暖,还是冻得人手脚发木,烛台也熏得人眼睛发痛,毛修纂不住地揉眼睛,抄录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不时打个哈欠,咳嗽两声。
我忍不住说:“修纂大人辛苦了,请去里间的榻上休息一会儿吧,剩下的就交给下官吧。”
毛修纂有些不好意思,推辞道:“我这里待誊录的文本还有七、八卷呢,让曲编修一人包揽,实是太辛苦了。”
虽然我年纪最轻,官职最低,因我父亲是监修,馆中诸位前辈都礼让我几分,并不十分使唤我。我却心知新人本该多劳,父亲在家中也提点过,让我不要恃着家族荫蔽懒惰傲慢。
我坚持让毛修纂去休息,主动把他面前的文本挪到自己面前。毛修纂见我诚心诚意,加之他实在困倦难忍,便客气道:“那就有劳曲编修了。不是我要躲懒,实是眼睛花得厉害。唉,都是一年年给熬坏了的。这史馆的差事,看似清闲,实则繁难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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