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寝的第二个月孟冬就怀孕了。陛下很高兴,孟冬更高兴。
“仲秋姐姐,你说我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孟冬抚着尚平坦的肚子不停地问我。
“都好,都好。”我哄她。
“我要当娘了。”孟冬乐得合不拢嘴。
暮春姐姐坐在一旁,安静得像幅画,看向孟冬的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意思,不是嫉妒,也不是祝福,硬要说的话,更像是怜悯。就算是怜悯,也肯定不是怜悯孟冬——她顺风顺水有什么可怜悯的,而是怜悯自己和未出世的孩子吧?
孟冬生了个男孩,健康、漂亮、足月的皇子。
“这是陛下的第一个儿子,只要资质不是太差,极有可能被立为太子。”我念叨给暮春姐姐听,这是后宫已经传开了的话,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暮春姐姐对此非常麻木,她还是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孟冬。
“姐姐,就算你不高兴,也请装一装样子吧,毕竟是自家姐妹。”我找机会凑到暮春姐姐身边悄声说。
“我没有不高兴。”暮春姐姐只说了这一句。
“别理她,她脑子有病。”人都走了,只剩我俩的时候孟冬说。她边说边抱着儿子晃悠,初为人母的光辉像春天山里的竹笋直朝外冒,盖都盖不住。
“冬儿,你别这么说,毕竟是自家姐妹。”我试图弥合孟冬妹妹与暮春姐姐之间看不见却分明存在的鸿沟。
“暮春姐姐已经疯了。”孟冬说。
我惊愕地看着孟冬。
“你真不知道呀!”孟冬说,“宫里不止一个人看见她深更半夜不睡觉光着脚在花园里走来走去,脚磨破了都不知道疼,嘴里还念念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有人来也不回避,问她什么也不答,像梦游一样眼睛却是睁着的。这不是疯了是什么?皇后娘娘已经让人把婉妃的名牌都撤了,就是不许暮春姐姐再侍寝了。嗨,其实撤不撤的只是形式,陛下已经一年多不见姐姐了,早忘了她了。哎哎,仲秋姐姐,你哭什么?”孟冬手忙脚乱地放下儿子。
“暮春姐姐太可怜了……”我抹着眼泪说。
“行了,别光顾着同情别人,你自己也该对陛下上上心。我刚生完孩子,不能侍寝就见不着陛下。你也不抓紧些,总让别的妃子占了先机。”孟冬教训我,倒像她是姐姐,我是妹妹了。
我不懂怎样才能“抓紧些”,对于如何讨陛下欢心这事,我的的确确和孟冬差得太远,进宫六年后我才第一次怀孕。在这六年间孟冬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三个孩子都健康聪明,长子尤其会讨陛下欢心。孟冬也还年轻,肯定能为陛下生更多孩子。
暮春姐姐总是浑浑噩噩的,话越来越少,有时你主动问她,她也不答,只是痴痴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出神。太医诊治过,没有效果。后宫的女人多,辛家的女人也多,所以放弃她是必然之举。她成为一个被抛弃的幽灵,在夜里游荡,不影响任何人,也没人在乎她。只有婶娘进宫来看过暮春姐姐一次,是我让孟冬向陛下求的恩典。面对经年不见的亲娘,暮春姐姐眼中无波,口中无言。婶娘搂着暮春姐姐哭了,除了声声唤她“我的儿,我的儿……”,再说不出别的话来。辛家通过婶娘的描述确知了暮春姐姐的境况,从此不再打听她的事,全当她死了一样。
孟冬一贯不喜欢暮春姐姐,我却总放不下她。在我的记忆里有个模糊久远的瞬间:我还是个奶娃娃,一个笑靥甜美的女孩亲吻我的脸颊,还把鲜花搁在我头上。然后,有个很像婶娘的声音说:“春儿,你别逗秋儿,她还小呢。”接着是女孩“咯咯咯咯”的笑声,“秋儿真乖,姐姐喜欢秋儿。”我固执地相信,这个片段曾经真实地发生过,那个女孩就是暮春姐姐。她不是生来就冰冷的人,一定是什么让她寒了心。
我每隔几天都会去暮春姐姐的住处坐一会儿,跟她说几句话,哪怕她鲜少回应我。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暮春姐姐处。入了夏,天很热,说几句话就觉得口渴。暮春姐姐提起桌上的茶壶,缓缓地斟满两个杯子,一杯送到我跟前,另一杯当着我的面饮尽了。我也一饮而尽,尝出是梅子茶,心中喜悲交加。喜的是,暮春姐姐能看出我口渴给我斟茶,必不像她们说的是个彻底的疯子,或者,就算姐姐疯了,至少她还记得疼爱我;悲的是,宫里拜高踩低、趋炎附势,连正经茶叶都不供给暮春姐姐了。梅子茶是小时候在辛家,孩子们摘了梅子做着玩的,又酸又涩,虽然解渴,根本谈不上好喝。想是花园里的梅子都被暮春姐姐捡回来了。
有泪涌上来被我费力压住。“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姐姐。”
“秋儿……”她唤我。
难得暮春姐姐要对我说什么,我立住,满怀期待地看她。她先看看我的脸,再看看我的肚子,眼神空洞凄然,许久之后淡淡道:“没什么,你怀孕了,要注意身体。”
我欣喜地答应着,心想这番坚持果然对暮春姐姐有益,她愿意主动说话了。
当晚我流产了,一个五个多月的死婴从我身体里娩出来,她们告诉我是个男孩。陛下没来,只让内宫总管送来些补品。皇后娘娘来了,安慰我几句就走了。只有孟冬一直陪着我,哭得死去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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