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宫的小主们都住在一处叫群芳阁的四方院里,院子很大,重重叠叠,几进几出,十九个年轻女人叽叽喳喳,仿佛一个偌大的雀笼,没有自由也不得安静。通风朝南的几间大屋早都留给那几个娘家富裕提前打点过的小主们了,像我这样娘家不肯出钱的,只好窝在阴暗潮湿的角屋里。
刚安顿好,外头就有人招呼,说什么吴总管来了。
四方院正中的大银杏树底下果然聚着一堆人,被围在正中的是位老太监,白发白皮,慈眉善目,眯着眼,带着笑,细细柔柔地说:“诸位小主辛苦了,原该老奴挨个屋子拜见的,怎敢劳动诸位小主大驾。”边说边行了个礼,“老奴姓吴,是这群芳阁的主管,小主们的饮食起居,安危康健全该老奴操心。蒙皇上不弃,念在早年的些许功绩,给老奴这么重要的差使,老奴自当尽心竭力,不敢稍有推怠。然,老奴老了,体弱气虚,力有不逮,万一忘了事误了小主们,岂不该死?”说着指指他身旁一位清隽的小太监,“这是老奴的义子言儿,也是群芳阁的管事太监。此处的大小事项,诸位小主尽可交他去办,若他办不好,小主们尽管告知老奴,老奴必重重罚他。”说完,老太监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下,施施然踱着方步离去。
好一个会使“下马威”的吴总管,三言两语,看似谦恭,实则软硬兼施,点明了自己有皇上做后台靠山,也摆明了不甘听从这些没名没分的小主们使唤,把个年轻不经事的小太监推出来,伺候好了是他的功,伺候不好不是他的责,真是只难斗的老狐狸。
那个叫吴言的管事太监原本一直恭敬地低着头,待老太监一走,就变了个样儿,腰板瞬间挺得笔直,连下巴都昂着,倒把我们一帮小主比成了奴才。
小主们围上去向吴管事献殷勤。我的脚却被定在原地动不了,因为我看到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那个管事的小太监竟是钟言!他怎么进宫当了太监?
钟言不冷不热地把小主们打发走,独剩我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我轻声唤他:“二哥哥。”
他不为所动,微微躬身,态度恭敬而疏远:“奴才吴言,为小主效劳。”
“是我呀,二哥哥,我是晴儿。”我伸出手,却被他矮身避过。
“奴才是贱人,不敢跟钟小主攀亲。”他的笑浮在皮上,没有入到肉里,更没有进到心里。
原来他早认出我了,装糊涂而已。
“你……为什么改了名字,还进了宫?”我问。
沉默几许,我以为得不到回答了,方听见他说:“钟家把奴才卖了,转了几道后卖给一个姓吴的人家。吴家不许奴才再用过去的姓,便改了。没多久,吴老爷死了,吴家兄弟们分家,正赶上宫里的吴总管从皇上身边退下来,接管了群芳阁,需要用人。吴总管谨慎,用宫里的旧人不放心,就从宫外买进几个新人。既是同乡,又沾亲带故,吴家就把奴才卖给吴总管了。”
“二哥哥,”我知道男子若要进宫为奴都得净身,钟言已经十六、七了,遭那样的罪,怕是差点儿丢了性命,想到这些,我哽咽了,“是钟家对不住你。”
“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这是奴才的命,奴才认命!”他重重地说。
真的认命吗?分明有不甘吧。我瞧见他爆出的青筋和攥紧的拳头,心说。
“钟小主,奴才先告退了,还有事等着去办呢。”他利索地转身离开,再不见当初恋恋不舍依依惜别之态。钟言已经不是原来的钟言了。
那一夜,我没能安睡,朦胧中想起从前,梦与回忆交杂在一处,分不清是真是幻。
我在给母亲的家信里写了重遇钟言的事,说起对他的怜悯。母亲回信,让我跟他保持距离。“毕竟钟家欠他许多。见到你,难免揭起他的旧怨。他未必会恶待你,可你也不必指望额外的恩惠。”母亲在信中嘱我。
收到回信的第二天,我在群芳阁碰见了钟言,朝他行礼,他不理。错身而过时,他的声音入我耳中:“钟小主不必可怜奴才,也不必指望奴才,更不必防着奴才。奴才与小主,只是陌路人而已。”
我先是心酸,为他的冷漠,继而心惊,忽然明白他是在提醒我,出入群芳阁的家信,都被人拆开看过。幸好我没写什么抱怨不敬之辞,否则恐要惹上麻烦。我想出言相谢,他却已走开。
没多久,开始有小主被召去侍寝,然后被簇拥着抬出群芳阁,换上新衣、新妆、新名号。先是一、两个,再是五、六个……十个,一个又一个。过了一年零七个月,群芳阁十九个小主,搬出去十五个,犯错除名了一个,生病死了一个,只剩下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是芜州县令的女儿惠莲。到一年零九个月的时候,惠莲也搬走了,不是侍寝,是去怀了身孕的兰嫔宫里当宫女,那边人手不够使唤。兰嫔也是芜州人,与惠莲同乡,进宫快六年了。惠莲同我一样,一直住在角屋。
惠莲离开群芳阁那天,我送她到门口,对她说:“你一走,这里就剩我一人了。”
惠莲说:“你也赶紧寻个去处离开群芳阁吧。马上就满两年,该有新人入宫了,到时候你若还在这儿,免不了平白受气受辱。咱们都没有荣华富贵的命,想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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