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一声答话:“不是来买豆腐的。葛相公在家吗?”左右邻居都叫爹“葛老倌”,只有闫家的人会唤爹“葛相公”。
我把门打开,果然看见闫家的马车停在外头。一位身穿大氅手笼袖筒的官人立在门口,身边跟着个小厮,刚才拍门说话的就是这小厮了。官人瞥了我一眼,不请自入。小厮朝我略略行了个礼,就守着马车去了。官人是我的舅爷,娘过世的时候我见过。他匆匆地来,上了炷香,丢下十两银子,又忙忙地走了。
舅爷径直进了爹的屋子,我想跟进去,又怕药煮糊了。等我熄了炉子,端着药碗进屋时,听见舅爷说:“丞相也是为了涓涓好。这孩子长得真像玉华。玉华当年要是不弃家悔婚,同你这没功名的人私奔,如今早就是一品的夫人了。”爹没说话,只咳了几声。我赶忙服侍爹喝药。
舅爷转而对着我说:“涓涓,跟舅爷回去,认祖归宗。”
我说:“爹就在这儿,我去认哪个祖,归哪个宗?”
舅爷说:“自然是认闫家的祖,归闫家的宗。”
我有些不乐意,没好气地说:“我姓葛,不姓闫。”
爹冲我摆摆手说:“大少爷是想带你回去,给你说门好亲事。”
我才不领情。“闫家早不认娘这个女儿了。娘活着的时候闫家都不管她,如今娘都死了好几年,怎么突然找上门来要给我说亲?”
舅爷的脸色有些难看,对爹说:“这丫头跟她娘一样不识好歹,还是你同她说吧,我先回去了。”说完就起身,像阵风似的走了。
爹和娘的事,我知道一些。娘是太傅闫渡的女儿,门第虽高,却因为是奴婢生的,打小就不受待见。舅爷是娘的大哥。爹当年是舅爷的书僮。自从娘跟了爹,闫家就想尽办法折磨这对鸳鸯。爹和娘的日子越过越苦,闫渡的官却越当越大。爹原本也是读书人,却被闫家逼得只能靠卖力气糊口。娘心里有愧,加上为生计操劳,没几年就去了。我和爹住在穷街陋巷里,靠卖豆腐为生;闫渡却当上丞相,替傻皇帝理政,权倾朝野。
我问爹:“闫家富贵熏天的,从来就瞧不起我们,怎么会突然提起认亲的事?”
“涓涓,天子鳏居,丞相想……想送个自家的女孩进宫,当……皇后。”爹有些吞吞吐吐。
“自家女孩?我又不姓闫,怎能算是他们家的?再说,舅爷自己就有个女儿和我差不多年纪,怎么当皇后的好事不让自己女儿去享福,倒想起我们来?”我气得几乎要吼起来。“谁不知道当今天子是个傻子,又有克妻的名声,那些权贵人家躲都躲不及,爹还当是好事?”
爹被我抢白一通,心急气短,咳得半天说不出话。缓了一会儿才答:“爹就你一个女儿,怎会忍心害你?大少爷说,丞相同意你进宫后不跟那个傻子住在一处;还说,闫家拿你的八字批过了,是不惧刑克的‘鬼木命’。你看八字帖在这儿呢。”爹递给我一张红纸,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哀:“涓涓,你娘当年撇下闫家的富贵,跟爹过苦日子,累得早早走了。如今想想,爹很后悔。爹的病不大好,就快要找你娘去了,可你的亲事不订,爹没法安心。委屈你给傻子当媳妇是爹没用。爹只想你有好日子过,宫里再不好,毕竟吃穿不愁。爹不逼你,你自己决定吧。”
我想起去抓药时郎中说:“你爹的病,一年重似一年了,光吃药不行,得多吃补品,而且不能干活,要卧床静养。”
我一夜不成眠,想想既然到了出嫁的年纪,嫁给谁都是嫁,只当是成全自己的孝心了。
天一亮我就独自出门了。丞相府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方,连门前的路都比别处宽。丞相府的门也比别处难进,我在冻人的门房里等到中午,才见着舅爷身边的小厮,那小厮把我带到舅爷跟前。
舅爷问我:“想通了?”
我说:“想通了。我愿意进宫,不过有个条件,给我爹一处地方安置,闫家出钱请人照顾他,给他煮饭,煎药,吃补品。只要我爹好了,我就是死了也无怨。”
舅爷看我一眼,转头吩咐小厮安排两个奴仆去收拾东城的一处小院,然后把爹接过去养病。
我没有回家,留在闫府里,开始为进宫做准备,舅爷遣人去给爹捎了口信。
在闫渡的默许下,我虽姓葛,还是入了闫家的族谱。入宫前,舅爷带我去“拜见丞相”,当着闫渡的面对我说:“涓涓,你爹都安顿好了,你可以放心。你马上就贵为皇后了,这全因为你是闫家的女儿,所以你要听话,在宫里多替闫家打算。明白吗?”
我点头说明白,其实不明白,闫家早就一手遮天,还需要我打算什么?舅爷放低了声音,缓慢而清楚地说:“天子并非生而庸智,十二岁时曾意外坠马,之后便不识言语,不知饥饱,不分冷暖。天子近侍中一直都有闫家的人,据其观察,天子庸智一事应是无疑。然而,宫廷之事,从来无定,若天子确无治理九州之能,闫家自当尽忠竭义;若此事存疑,闫家也得早做防范。丞相的意思,你明白否?”
说来说去就是要我监视天子,看他是真傻还是假傻,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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