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朝惯例,官家小姐们十五岁从女学结业回家,行笄礼待嫁。“三公”之女出嫁,当然要千挑万选。德熹皇帝在位时,大司马和大司空家的女儿都入了后宫当嫔妃。谁家的女儿得宠,继而获得皇帝的支持,谁家就在朝堂上获得了优势。可到了这一辈,德贞皇帝庸弱,掌权的关键在于谁家能够得到“三公”之中唯一握有兵权的大将军的支持。对于权贵家族来说,联姻是最直接而有效的结盟方式。
与家父和姜广延并列“三公”的大将军是定国侯师恭全。师绍英是师恭全的儿子,师家的世子。虽然是幼子,却是师家最有出息的一个,十七岁就能领兵。
关于师绍英和师家,有一桩涉及到后宫的隐秘传闻:师绍英的生母姓杨,德熹皇帝的后宫有位得宠的昭仪也姓杨,两人是一个杨家出来的同族姊妹。虽然不是一个爹妈生的,却自幼亲近。这位杨昭仪得幸怀了龙种,临盆之前,按照惯例需要从母家找一位有生育经验的女眷进宫陪产。杨氏当时已经生了一个女儿,杨昭仪便请了旨,让这位族妹进宫陪产。杨氏在宫里足足待了三个月,等杨昭仪出了月子,才回到师家。八个月后,生下个男孩,取名绍英。当时的说法是,因为不慎跌了一跤,导致早产。可俗话说“七活八不活”,那孩子却健壮得很。师府的人私底下说,小公子怎么看都像是足月生的。于是就有了流言蜚语,说师家的小公子不是师恭全的种。那到底是谁的孩子?显而易见,按时间算,杨氏肯定是在宫里陪伴杨昭仪的时候怀上的。宫里除了阉人,就只有一个男人。这师绍英十有八九是龙种。
之后,师恭全一路加官进爵,被封为定国侯。杨氏也被封为越国夫人。
师绍英的身世虽然存疑,才智却出类拔萃,远胜其四位兄长。师恭全对他十分宠爱,硬是立了这个幼子为世子。定国侯的废长立幼之举,大违礼制,曾被大司空上书弹劾,结果德熹皇帝只一句“此乃安国侯家事”,就把大司空给顶了回去。第二年,又把大将军之位授给了师恭全。这是宣朝头一个不姓“喻”的大将军,自然又惹出一番议论纷纷。
大将军之位如此重要,师绍英的身世又如此特别,祁家和姜家都卯足了劲要得到这个女婿。
宣朝惯例,正月十五上元节,贵族和朝臣皆携女眷入宫赴宴。我奉家父之命,在夜宴上献舞,目的就是吸引师绍英的注意。当晚,我挑了一件新裁的湖绿色荷叶罗裙。姜玉容也是有备而来,一身藕荷色绸缎绣花长裾。
年方十九的少年将军师绍英只束发没戴冠,虽是一身文臣的打扮,却带几分武将的风流。细看过去,发现他把衣袖改得又短又窄,宣朝的官服以宽大飘逸为佳,腰带垂下来很长,随步履飞扬,方显出气度。师绍英的官服是紧绷在身上的,腰带也扎得很紧,没有垂下,只在腰间打成短结。他肤色略黑,嘴唇紧抿,一双凤眼,不怒自威。我想起相书上说“薄唇者薄情”。
当年杨昭仪生的是个皇子,就是德熹皇帝唯一的儿子——德贞皇帝喻宽。喻宽生下来就有些孱弱,从吃奶的时候就开始吃药。我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在师绍英和喻宽之间流转,想在两张脸上找出他们是兄弟的证据——女人对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可惜隔得远,看不清喻宽的五官和神态,只看到他在御座上一动不动,好像雕塑一样。
酒过三巡,宴入佳境,家父示意我该出场了,我立刻起身更衣。夜宴设在宫中一处九曲回廊,廊上挂满了花灯,灯光摇曳,随风款摆。廊下排满了桌椅,受邀赴宴的朝臣和贵族依身份品级高低入席。为了烘托团圆喜庆的家宴氛围,一家围坐一桌。有些人丁不旺的怕冷清得不好看,就把远房亲眷也带来凑数。有些人丁兴旺的,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一桌坐不下,在大桌旁另外搁了小桌。回廊尽处最宽敞的亭子名为“舞榭歌台”,平时给宫中的伶人练歌排舞,德贞皇帝的御座便安排在此。九曲回廊下是一个池塘,夏天池中栽种荷花,蓄养锦鲤。
我要在池中跳一曲“出水芙蓉舞”。初春天气仍寒,池水虽未结冰,却也是彻骨的冷,我却只能豁出去了——寻常的歌舞定然难入师少将军的法眼,必须出奇制胜。我用红色棉布将身体紧实地裹住,外面罩上薄纱,再穿上金箔缝制的上衣,一片一片的金色仿若锦鲤的鳞片,双脚缠上柔软的金丝飘带,远看如一条鱼尾。舞乐声起,我如鱼儿般在池中游嬉,婢女们将七盏芙蓉水灯推到我身畔,将池水照亮。我在七盏水灯中穿梭游弋,翻滚浮沉。乐声渐密,舞也愈急,乐声戛然时,我猛地跃出水面,激起水花浇灭了水灯,池中霎时一片黑暗。同时间,池边的婢女们将早已备好的七十七盏孔明灯一齐放飞,升上夜空,化入繁星。趁众人仰观孔明灯时,我从池中爬出,裹好披风。待婢女们重新点燃水灯,我已站在池畔盈盈谢幕。
“七”是宣朝最吉的数字。这一舞,将夜、水、灯、人合而为一,是我的得意之作,也收到了令我得意的效果——后人称我为“舞圣娘娘”。其实,衣服被水沾湿,黏在身上,曲线毕露,实是伤风败俗,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姜玉容也是歌舞琴箫样样精通的才女,容貌身段不逊于我,单拼才艺我没有把握赢她。本想看看姜玉容会出什么招,谁知她当晚并未献艺,令我有些怏然。这一晚,我出尽风头,也收到了师绍英兴味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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