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承——”他听见她在唤,不是撕心裂肺地呼喊,只是柔声哀叹般啜泣,却十分清晰,似乎并不怕被人听见。她真是大胆!刚成为他的新欢,就敢公然哀悼前夫。那时许多改嫁的女人为了讨新夫欢心,往往忙不迭地表白,甚至有人会当面杀死与前夫的子女,证明自己前事尽断。
霍璟澜有些嫉妒,又有些敬佩,她到底跟别的女人不同。他对副将吩咐了几句,副将立刻调转马头,顺着来路驰去。然后,他翻身下马,跳上马车。她见到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收起眼泪,依旧探身回望,却发现刚才还高悬的人头忽然看不见了。对着她不解的眼神,他道:“武文承忠勇,且简州已定,吾命人立时修一坟茔,安葬其头,入土为安吧。汝有身孕,毋悲。”
她无言,只收了眼泪,略略点了下头。
三个月后,她在邔地生下一女孩。她唤女孩“瑐儿”。霍璟澜问:“为何叫瑐儿?”她道:“因为自简州来。”霍璟澜有些不悦,道:“生长在邔地,应该叫婍儿。”她倒也不甚坚持,于是这女孩的乳名便唤作“婍儿”。因他爱屋及乌,婍儿在邔地的生活一直都很好。
之后十余年,他不停征战,她一直相伴左右。她并不爱多言,但凡有言,他无一不听。
她说:“简州生计艰难。”
他便免去简州赋税。
她说:“立法是为约束,而非惩罚。”
他便将邔地律法由从严改为从宽。
她说:“做好人是比做坏人更难的事。”
他便大力奖赏善行,封刚正之人为官。
那时,人皆信奉“乱世重典”,独他推崇“宽容仁爱”。他一偏执人,却有贤德美名,其实是她的功劳。
霍璟澜一生败绩不多,“鄇城遇伏”可算作最大的失误——让他失去了几万勇士,和最心爱的女人。他早已习惯杀伐,那一回却在战场上泪流满面。
弓箭穿透了她的喉咙,血沫从伤口不断涌出。她的嘴在努力开合,却发不出一声。
他郑重地说:“吾明白,不屠城,不杀降。”他眼睛红得冒火,头盔上的热血淌到面颊上,与男儿热泪混在一处,惊得副将以为他悲到哭出血来。
她听见了他的话,无力点头,只眨了眨眼皮。许是心疼这个男人,她一直看住他,到咽气也没合上眼睛。
鄇城破了,没有屠城,没有报复,只有按部就班地占领。鄇城百姓为明主欢呼,却不知原是受了死人的恩惠。
鄇城是中原最后一个重镇,从此再无大战了。本来有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可享,她竟死在离胜利最近的地方。好像是老天爷的恶作剧,告诉他:美人和天下,你只能得到一样。
安定了鄇城,他回到邔地,以“余”为名,开启了一个国力和疆域都远远超过邔国当年的新朝,被称为余国。这个“余”,是在祭天大典上卜出来的字。可巧的是,“余”恰是她的姓。
她姓余,名素心,素心殿的素心。
他失去她,闷闷不乐。余国广大,知晓皇帝寂寞,各州各城争献美女。美女各有其美,可惜,没有一个像她。他没能再爱上谁,只好在思念中度日如年。
有一天,他想她的时候,忽然想到她还有个女儿——那个她和武承文生的,叫“婍儿”的女孩。除了十几年前在襁褓中看过一眼,他没再见过婍儿——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算来婍儿快到出嫁的年纪了,也许,他该关心一下,就算是为了她。
那女孩被带到他面前,一下子,他呆住了。他又见到了她:飘动的白衣,披散的黑发。他踉踉跄跄地扑过来,把“她”牢牢揉进怀里,竟忍不住呜咽。
他和我,是这样遇见的。
我是婍儿,她的女儿。不过,他给我改了名,叫余念心,思念的念,素心的心。
我对他说:“我不姓霍。你又不是我父亲!我姓武。我是武承文的女儿!”
他对我说:“汝非吾女,自不姓霍,亦不姓武!汝为素心之女,姓余!”
我跺脚哭闹:“我不姓余!我姓武!”
他大发雷霆:“若再闹,吾命人挖出武承文头骨,碾成碎屑,弃入东海!”
我成为他的女人,虽然,我与他并不和睦。
我的左眼角下有一颗红痣,像一滴血泪。他同我亲近时,总要拿手掩住那痣,痴看半晌,叹说:“若无这痣,念心就和素心一模一样了”。
“就算再像,我也不是她。”我不肯将错就错,哪怕变成她意味着拥有许多。
“胡言!汝即是她。”我越否认,他越气愤。
有一次,他喝得烂醉,又盯着我看,一眨不眨,喃喃自语:“素心之美,天下无二。念心长得足有七分像素心,可惜终是差了三分灵韵。”
何止三分?小雪花,你听说的那个爱闹的妃子就是我吧。
为什么要闹?为什么不闹?
人人都说他对我好。宠爱?纵容?不过是多给些好吃食,多赏些好衣衫。
他剥夺我的姓氏,更改我的名字,还侮辱我的父亲。他把最好的宫殿给我,却偏赐名为“素心殿”;他晋我为妃,却偏封为“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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