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妃!余念心!素心殿!
哪里都是她的影子,每一天、每个角落,到处都是,她、她、她!
可她已经死了!死了!
为什么,我只能是她的替身?一个死人的替身,我母亲的替身。
他说:“死者徒已死,思之恨无涯。生者非素心,还作死者嗟。念心,汝母实为完人。有母如此,汝之大幸。”
“不!”我说:“有母如此,是我的大不幸!”
他从没宣布素心殿是冷宫。最后一次吵闹,他离开的时候说:“念心,好好想想,如何成为像素心那样女人。想好了,吾再来。”
我说:“你不必来了,我是我,永远成不了她。”
入夜,我划破手腕,在殿里走至力竭,任红色四溅,把素心殿染成了血泊宫。
我不想在陵墓里遇见他和她,于是留下魂魄,做了殿中第一只鬼。
素心殿虽好,从此却无人敢住,天长日久,成为冷宫,渐渐地,倒多了不少同伴。
你说什么?霍璟澜?
我当然爱他!
因为太爱他,所以受不了他爱的人不是我。
瑾太妃的故事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苏瑾反复吟咏这一句,久久,叹了口气,缓缓搁下手中的《王摩诘文集》,按住我穿针引线的手,一本正经地问:“倩枝,你说,息夫人当真不同楚文王讲一句话吗?”
我有些敷衍,道:“姑娘,诗家之言岂能尽信?隔了多少代的事,真真假假,又有甚要紧?”
“要紧!”苏瑾轻跺玉足,紧咬贝齿,恨恨地刺我一眼,微微提高了语调:“事关忠贞情义,怎会不要紧?”
我心想,瑾儿这没头没脑的毛病又犯了。苏太师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古板固执,教出来的女儿也是个不依不饶的主儿。我不得不收起敷衍,正色道:“姑娘说的是,息夫人是诸侯之女,忠贞坚忍,重情重义,不愧为女子典范。倩枝相信,息夫人入楚不言,必定是真的。”
“真的?可,朝夕相对,经年累月,如何能不发一语?楚文王竟不恼怒,不杀息夫人吗?”苏瑾露出迷惘的神情。
我一面捋顺苏瑾的鬓角,一面笑道:“傻姑娘,楚王不怒,是因为宠爱息夫人啊!对心爱的女人,男人会心软,不忍责怪;如若恼怒,说是不言,实因不爱。息夫人自然是知道的,不然岂敢自矜?史书上不也说,息夫人给楚王生了两个儿子,可见情笃。”
苏瑾像只猫儿,安安静静地,听完这话却炸了毛,一跃而起,叫嚷起来:“胡言乱语!岂有此理!息夫人绝非自矜,而是视死如归,只是楚王偏不让她死,她才忍辱负重,生育二子,也非她所愿!”
我心中叫苦,心想这算什么事,为了个书里的人,争执一番。这般细枝末节,苏瑾竟如此在意,一双大眼鼓得像铜铃,差点儿失了大家闺秀的仪态。罢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听到我说“息夫人实乃情深义重的贞烈女子”,瑾儿方才收了架势,从狮子变回猫儿。
这就是苏瑾的脾气,黑白分明,凡事都要较真,分个对错。别看她书读得多,心思却极单纯,在她眼里只有好人和坏人,没有不好不坏的人。
这闺中岁月里的一瞬,后来时常被我忆起,尤其是看着苏瑾故步自封,对钟离大人始自误解,终至恨煞的时候,我曾祈求过上苍将我送回那个瞬间,让我收起散漫之心,告诉犹自年少的瑾儿:眼见尚不为实,臆断更非良法。既然人做决定多是依心而非依理,那就万不该放纵那颗心,去爱,或者恨。息夫人的高贵之处,并非贞烈与否,而是她做到了——不言爱,亦不说恨。
我母亲是苏瑾的奶娘。我从小生长在苏家。“倩枝”这名字也是苏夫人给取的。我在苏瑾身边,名为婢女,实如姐姐。苏夫人是极温婉随和的女子,可惜福薄,去世得早。苏瑾的性子多类其父。苏太师是出了名的耿介直臣,资历甚老,声望甚高。朝中素有“文苏锐,武钟离”的说法。“文苏锐”,意思是苏太师执文官牛耳;“武钟离”,是指大将军钟离岳,出了名的忠勇之人,因战功卓著,在军中一呼百应,为武将首尊。这两人,守护靳氏皇朝,好比佛前的哼哈二将。
苏瑾与钟离大人的缘分始于平定西疆那年。钟离岳将军携胜还朝,苏太师领着一众文官在京中摆宴为钟离将军庆功。在宴席上,苏太师注意到一个沉毅稳重的少年陪坐在钟离将军身边,一问,是钟离岳的独子钟离宥,年方十四,已有战功在身。苏太师着意同钟离宥交谈了一阵,便赞不绝口,回到府中还不时叨念“少年英雄”、“才高志远”之类。或许是苏太师的态度让钟离将军对苏家起了意,没过几日,钟离夫人上门探访。苏夫人那时还在世,只是卧病已久。钟离夫人在苏夫人房中见到了稚气未脱的苏瑾。
九岁的苏瑾白皙得像尊瓷娃娃,小小的脸儿,配了双大大的眼儿,见者无不怜爱。钟离夫人定然十分满意。很快,钟离将军就遣人来苏府保媒,提请两家联姻。高门显贵求个门当户对可谓天经地义,少年将军配名门闺秀更是天作之合,苏太师欣然应允。
“六礼”过半,眼看就是男方家聘礼上门的日子,钟离宥却突然病了,且病得实在稀奇:高烧不退,手脚无力,脸上长满脓疮,皮肉溃烂,骨骼咯吱作响,碰辄剧痛。遍请京中名医皆无法可治,宫中派了太医来看,也束手无策。钟离夫人肝肠寸断。将军府的管家连后事都备好了。可幸,折腾了一月,钟离宥保住了命,高烧退去,手脚复力,骨痛消散;不幸,英姿少年因病毁容,不带面具不能示人,且骨骼受损,不再生长,身形从此停留在十四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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