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一副白绫缠上我的脖颈。
我的感官开始混乱,隐约听见衷儿的声音——
“母后写的什么?”
“是一首诗。”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母后,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人生的意思。”
闻景妃的故事
五月初七是志杰的忌日,也是我的。闻家的女人多,孩子更多,少有人记得这天是一位小妾生的小公子夭折的日子——小妾不得宠,小公子没来得及长大。父亲更不会记得,他被太多人围绕着,多一个少一个没有差别。父亲的本命年需要喜事来冲,母亲的八字好,让他娶,就娶了。出了鸳鸯帐,男人总有许多事可做,女人却被困在里面,一辈子做只或哭或笑的鸟儿。对出身卑微的母亲来说,志杰就是她的一切。志杰一死,让她失去了所有。她总不忘在这一天哀悼一下志杰,哀悼一下她不快乐的生活。因为志杰,因为母亲,这一天也成了我的忌日。每年五月初七的晚上,我都会做同一个梦:站在忘川河边,望着死去的自己。那种虽然活着,却好像死过,或者说,像死人一样活着的感觉,是我从记事起就过着的日子。
我和志杰是双胞胎,我先落生,成了姐姐。听到生出的是个女孩,母亲当场就昏了,稳婆们七手八脚,掐人中,灌参汤。忽然一个婆子大叫了声:“还有一个在肚子里”。一句话,把母亲的魂唤了回来。“男孩!是个男孩!”婆子们欢叫着,给母亲道喜。“男孩”两字足以成为最动听的词语。母亲扯动乏力的身体,用最慈爱的目光看向初生的儿子,从心底漾出个笑来。
这场景是我亲身经历,可婴儿怎会有记忆?也许是谁讲给我听过,闻家有的是无聊多言的女人,且没人惧怕得罪母亲和她的孩子;也许是我的梦境,小时的我总把不快的现实当成梦境,把愉快的梦境当成现实,终至再也分不清两者;也许是母亲自己说的,她对于伤害我从来乐此不疲,毕竟在闻家,地位低下如她连仆人的气都要受,肯受她气的只有自己生的孩子,让儿子受委屈,她又舍不得。
父亲没来看母亲,也没来看孩子,只派人送来补品和一张纸笺,写着“志杰”、“静月”——是给双胞胎取的名字。这些足以安慰母亲,名贵的补品是母亲鲜有机会获得的。闻家这一辈,男孩从杰字。这名字意味着,母亲真真正正是闻家的女人了。一个小妾可能被无声抹去,一个承继姓氏的男孩是被写在族谱上的。至于女孩的名字,全凭父亲的一时兴起。
母亲的手很巧,却只给志杰做衣服,从不给我做。我长到四岁,穿的都是男孩的衣服。有志杰穿不了的、穿坏了的,母亲就套到我身上。四岁以后,我穿的依然都是男孩的衣服,区别是,不再是破旧的、不合体的,因为,四岁那年志杰死了。如果母亲的宠爱能决定孩子生命的长度,志杰应该活过一百岁。可惜,老天要收人,从不会问你愿意不愿意。有种说法,小孩夭折后会变成讨债鬼,所以不能葬在祖坟里,要远远地埋在无人的地方,让鬼魂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有入葬祖坟的孩童,如果是嫡子或长子,志杰都不是。入葬祖坟才能在年节得着家祭,不会成为孤魂野鬼。母亲去哭求,却连父亲的面儿也没见到。母亲跪在大夫人面前,我跪在母亲身后。大夫人拿手绢擦擦没有泪水的眼睛,用平和的语气对涕泪交流的母亲说:“六院儿的,你该晓得,这是规矩。志杰既非嫡又非长。老爷时常说,咱们家大业大,人多事杂,做事不能破例,一旦坏了规矩,非乱套不可。” 闻家的女人依进门的顺序被排了序,我能记起的就有十来个院子。
仆人把志杰的尸体抬走了,抬去哪里,没人会告诉母亲,因为怕她去扫墓,把亡灵引回来,给其他人带来厄运。母亲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也许根本看不清楚,因为双眼早已红肿,还在不停地流泪。母亲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我的儿——”,然后昏倒在地。母亲再也没能从丧子之痛中清醒过来,后面的日子,不是病着,就是疯着,而唯一照顾她病,承受她疯的人,是我。
母亲继续裁缝男孩的衣服,穿在我身上,把我的头发梳成男孩的式样。“杰儿,我的杰儿……”她总会用手捧住我的脸,痴痴地念叨。那时我还小,初始的几次,我还会纠正母亲:“娘,我是静月,不是志杰。”“啪——”母亲用巴掌狠掴我的脸,力道太大,让牙齿咬破了嘴巴,血沿着嘴角淌下来,一口咸腥味儿。“不,你不是月儿,你是杰儿。我不要女儿,我要儿子!你是我儿子!我的杰儿!”母亲把我的脸凑近,近到呼吸扑在我脸上。她仔细看,喃喃地说:“杰儿就是这个模样。”我的脸颊还火辣辣地痛着,就被母亲猛地搂进怀里。“啊啊——老天要收人,为什么不拿走我的命?却带走我的杰儿?没了杰儿,让我怎么活!”母亲大声哭喊着。没人来劝慰她,闻家上下都说,六院儿的女人疯了。母亲掐住我的脖子:“为什么?老天不拿走你的命?为什么?死的是杰儿不是你?你们是双胞胎,你不生病,杰儿却羸弱。若不是你从胎里就抢了杰儿的阳气,他怎会如此短命?都怪你!”巴掌一下接一下地朝我挥过来。母亲说的也许是事实,我虽是女孩却比弟弟强健得多。我用手臂护住脸孔,用脖颈和背脊去承接母亲的怨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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