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世贤只觉得面皮发胀,牵动心间一阵一阵的苦涩,呢诺了半晌,方低低说道:“你的祖父母在我年轻的时候便过世,那时节家里赤贫如洗,父亲又一心功名,大约还不如你。”
提起父母,苏世贤心里唯有满满的歉疚。为了供他读书,父亲长年在码头帮工,染了一身的病症。母亲替人家洗衣刺绣,为了节省一点灯油,夏日点着艾草照明驱蚊,才三十出头便熏坏了眼睛。
父母二人供他一心读圣贤书,指望他能光宗耀祖。他果然扬眉吐气,中了乡试头名秀才,只可惜父母积劳成疾,先后撒手人寰。
那时苏家没有墓地,苏世贤无钱购置父母的梓棺,只能将父母的尸身一把火烧成灰,寻瓦罐盛了,孤零零葬入无主的荒山。
还是与陶婉如成亲之后,苏世贤手上有了银子,才正经替苏家买了块墓地。栽了些苍松翠柏,寻了个看守墓地之人,又重新请和尚做了法事,将父母的骨灰迎入苏家墓地,也算落叶归根。
陶灼华的话不多,句句听起来童真无限,却又句句都是锥心之痛。
苏世贤陷入对亡父母的追忆与懊悔之间,陶灼华却是从容地端起仆从冲好的普洱,拿盖子轻轻撇去上头浮沫,惬意地啜饮了一口。
苏家墓地的由来,自然是娟娘气不过,有一次无意间与她提起,骂苏世贤忘恩负义,连老一辈的棺材本都筹不出来,全亏了陶家接济。如今一朝成了官身,却学陈士美抛妻弃子,不惜落得后世骂名。
苏世贤再无来时兴致,父女二人意兴阑珊地接束了历山之行,陶灼华反而诚心在佛像前拜了几拜,瞅着历山的郁郁青青发了些感慨。
八月十四的午后,天是薄薄的阴,苏世贤与陶灼华的马车终于抵达长公主府。
此前已遣了人回来送信,陶灼华下车时,瑞安长公主安排了几个丫头婆子在门前等候,车子从角门进去,陶灼华由丫头服侍着换了朱缨华盖的小车,再沿着长公主府内长长的桐荫街道往二门行去。
长公主府依然如前世记忆中的样子,处处叠锦涌翠,八宝琉璃宫灯和着缨络流苏摇曳拂动,楼台歌榭的檐角悬挂着精致的银铃,微风过处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凤尾森森、桐阴匝地,中间一溜长长的甬道全是用六棱水磨石铺就,绿树掩映之下,远处的亭台楼阁气势恢弘,金灿灿的琉璃瓦鳞次栉比、精致如画。
陶灼华瞧了两眼,依旧将车帘放下。雕梁画栋的长公主府极尽奢靡,最华美的地方自然是瑞安长公主的芙蓉洲。
芙蓉飞洲,曲水流斛,那一片景致于她并不陌生。前世在那里见证了陶雨浓的惨死,又痛失腹中的胎儿,她早已铭心刻骨。
克制着此起彼伏的心情,陶灼华眉眼渐渐凝重起来。
车子再往里走,足足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才在垂花门前停住。有仆妇上前催请,再换了一顶鹅黄色的小轿,载着陶灼华往内院行去。
☆、第二十七章 深宅
墨玉为底、砗磲做架,十二扇黄杨木大屏风雕刻着烟波流水的江南。小桥流水、纤陌交通,仿佛被草长莺飞染碧了烟波画扇。
轿子绕过了这道屏风,才算是真正进到了内院。
陶灼华感觉轿身微微一颤,已然在屏风后头落下。有个内穿竹绿色衣裙外罩石青色掐牙背心的丫鬟从容走近,替陶灼华挑起青边紫缎的轿帘,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才笑着请她下车,到是令人挑不出错处。
陶灼华报以羞涩的微笑,她整了整衣裙,便低垂臻首,不急不徐随上领路的丫鬟,娟娘与茯苓则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内院自然是别样的风致,仿了苏州园林的样式,简直步步一景,自成风趣。
绿油油的曲栏回廊点缀着青砖碧瓦,道路两旁错落有致地堆叠着几块嶙峋的太湖石、有青石砌成的长凳依地势而见,道路两旁草木扶疏,低低矮矮种着茶花,芍药,玉簪等,姹紫嫣红的花朵正是荼蘼的季节,芬芳了一路。
众人沿着水磨石的泥金小路前行,穿过两扇冰裂纹的黑漆如意门,再过一带花墙,便是一处十分开阔的院落。
院子中央摆着扇芙蓉花开的花梨木落地屏风,两侧全是油绿的抄手游廊,楠木褪漆的窗牍雕成合欢花的样式,十分典雅娟秀,陶灼华认得这正是苏世贤素日独居的正院。
纵然瑞安长公主一年在这里待不了几日,所有的陈设依然依着瑞安长公主的喜好,苏世贤整日面对着繁朵烂漫,却苦无采摘的机会。
在一树灿烂的丁香花下,立着位身着银红比甲,下系月白绫裙的女子,裙下露出一弯靛青色镶银红色芽边的素面绣鞋,看起来十分恬净。
瞧着陶灼华进门,她往前迎了两步,露出端正的笑意,屈膝行礼道:“奴婢菖蒲见过大小姐,大小姐请随奴婢来。”
改口改得够快,想来长公主已然吩咐过下人,不管来人是不是西贝货,都要尊一声大小姐,结结实实压了苏梓琴一头。
前世便是因为如此,苏梓琴不依不饶,总是寻机欺负胆怯懦弱的陶灼华,瞧着她一脸惶恐的模样,便会露出开心的娇笑。
今世依然要重复相同的故事,想到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想到沾满陶家鲜血的瑞安长公主,陶灼华蓦然挺直了胸膛,坚定地往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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