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我打定主意要去找幽冥,决定让自己进入正常生命的下一历程——结束这不阴不阳的鬼魂生命,忘尽前尘,进入轮回。
夏季的雨来得突然,却声势浩大,一下便是一整夜。
宫廷院落里四处被打得湿淋淋,亮晶晶,树叶在黑夜里不停地摇晃。
我现在轻飘飘的魂体,很是羸弱,被稍大些的风雨吹一吹便要飘得快散掉,遑论这仲夏之夜的狂风暴雨。趁自己还没被弄得晕头转向,我连忙避入屋檐下,暂且躲一躲。
我躲雨的这片屋檐,正在皇宫正殿之下,一转头,便能看见明晃晃灯辉下书房里单独的人影。
是,我终究还是不舍,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在皇宫里走着走着却又逛到了此处,想是临别之前,总忍不住来看他最后一眼。
往返人间与幽冥那处的术法是个不小的术法,以我现在的那么一丁点灵力,需得好好休整一番,再把咒语完完整整地念三遍,才能成功。趁这最后的机会,我能再好好地看一看他,即便不可能再与他说什么,也算是我对他单方面的告别吧。
真想不到,上次那样狠狠伤他的话语,竟是我与他最后的交集。心里不由得一阵刺痛。
地上散落了几张纸。他立于书案后,手中执笔蘸丹青,案上铺开一卷白宣。
他在画画。
我许久许久不见他绘画了。上次看见,还是我与他成婚之前呢。
有心情作画,想是已经看开了许多吧。
转眼去看那案上的画卷。似乎已是绘好了大半。
烛光本不暗,合着窗外掠过的阵阵细微闪电,整幅画卷的面貌可以看得清楚。
我呆了一呆,走近窗户,他在窗边不远处书案上所绘之图便清晰分明地映入我眼中。
我怔怔望着那副画卷,忘记了眨眼,忘记了思考,一瞬间,如同傻了一般。
惊雷在身后响起,明光将那画上的人物景色照得分明刻骨,像是深深刻在我脑海里,我几乎连雷声也未曾听到。惊讶得微微张开口,眼泪落下的刹那,我下意识抬手掩住了口鼻。
他画的是我。
那画像上的女子,十六七岁含苞待放的年纪,穿着浅橙衣裙,站在杏花树下,花丛假山掩去了她部□□影,却仍能从那惟妙惟肖的脸蛋上一眼辨认出面容。
那是他第一次见我时的场景。
他竟然……从未忘记过。
我就这么呆愣愣看了他许久,或许只有一会儿?我一点也没办法去判断。只能感到眼泪一滴接一滴地落下,如同身后停不住的雨丝。他画完最后一笔,放下手中绘笔,接着,缓缓抬手,极小心又缓慢地轻轻抚过那画像上女子的脸颊。微微倾身的样子,宛如面对的是他多年未见的,一生的挚爱。
我脸上早已被泪水湿透。心中惊悸,又慌乱。他如此形容,总不能是心血来潮要画个多年未见的姑娘来考一考自己的记忆力吧?对一个人那么多年还不能释怀,如此小心地将她绘出来,不是心怀愧疚,便是……便是对那人有不同一般的感情吧?
若他知道当年真相,或许会对我心怀有愧,可我直觉感到,一个男子对女子此般留恋,应当不会只有愧疚……一些曾被我忽略,几乎早就忘记的事情,这一刻突然在脑海中串连起来,分外明晰。
——所以,他是因为思念我,才会将我给他的发带至今留在身边,日日放在枕下?
——他在雪夜摆弄棋局,一子不差地将与我父亲的棋局再现出来,是因为……在想我?
——他对月嵘那么好,照顾得无微不至,却还是让他住在我曾经的那间小小院落里,仅是偶尔亲自去探视,莫非……也是因为我?
——甚至云珠,当时宠极一时宫内闻名,似乎有人说她是因为长得像曾经犯了错被抓的哪位妃子才得宠爱的,那也是真的了?那个人,竟是我?!
可是为什么?
我在宫里的那段日子,他似乎对我早已失去了兴趣,他不是……根本就不在意我吗?
我不明白。
但是,若他真的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从来没有哪一刻那么强烈地想要站在他面前,清清楚楚地向他问个明白。
只是如今,他或许再也不会信我。
不甘心。
当年的事情了结得不清不楚,他甚至不一定知道我怀的是他的孩子;此刻亲眼见到他对我的所思所念,我却不能冲进去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自始至终我爱的只有他一个。
倘若,倘若还能好好地和他说几句话,还能以我自己的身份,告诉他我心中所想,告诉他我不是有意伤他,不要难过,不要忧伤,要和我们的孩子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倘若他还能抱着我,像从前一样温柔地在我耳边悄声低语……
倘若我还能见一见他……
雨水不断滴落,伴着我委屈而止不住的泪水,以及那些无法诉说、无从实现的心愿。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若我没记错,我死在牢狱中时,尸身是完整无损的。那具肉身似乎被幽冥存放了起来,我刚苏醒时,隐约记得见过一两次。
一丝微渺的希望在我心底慢慢铺开。
说不定……说不定我真的还可以再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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