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楼底是挨着开的农业银行、建设银行、工商银行,我看得发笑:“这房子还挺有经济基础的哈。”那女人挑了一下眉没答言,估计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边——是——第四人民医院?”我指着那靠近我站的这边的一幢灰蓝色的建筑问,照着上面的古铜色的嵌字念出来,有点不可置信,因为那栋建筑门可罗雀,而且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灰扑扑的。
“是医院,以前的四医院,现在倒了。医生都遣散到其它地方去了。”
“医得不好吗?这医院不小,怎么就倒了?”
“什么好不好,只要不医死人就行啦,这些事情我怎么知道!看房子去吧,我还有事呢。”
我于是跟着她走,路的另一侧是一排的两层房子,一色瓦顶,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建筑,而那个世界与这个世界的边界正在如山响一般的钻着。
隔膜
我叩着临街的那扇窗微微笑道:“你这玻璃隔音倒很好,外面那样吵,屋里还不怎么听得见。”
那个女人在这间卧室踱着步子,有些焦虑的,可听见我这么说,便有点儿定了心:“可不么!我儿子以前学打架子鼓的时候买的房子,装的玻璃都是隔音效果好的,怕别人来闹,打扰他练。”态度还算好很多了。
“艺术生啊,”我收回手揣在裤兜里,在床边坐下,“应该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子吧。”她笑笑,指指床边:“那不是!这屋子空了好几年,我什么也没动过,还放在床头……”我凑近去看,窄窄一张相片,透过玻璃片散出陈旧的气息,上面一张男孩子的脸,长得清澈。
“好标致的男孩子——日常照片都这样,真人肯定更好看。”我的赞叹她听了好像很舒心,也过来坐到我的旁边,从我手里接过去那块相框,细细端详着。
“这是什么时候照的呀?”正如一般人见到漂亮人儿的反应,我对这个男孩很有好感,于是便问她,希望她可以多多地说一点儿。
“嗯——这我不知道。”她平静地回了我一句,可能是发觉自己语气过于冷淡,她连忙补充道,“他总是很要有自己的空间的,当父母的总不能时时把他箍在身边。”这话听上去,她像是一个通情达理的母亲,会尊重儿子的意愿,会用适当的方式干预儿子的决定,可是她的语调神气里有一种我说不上的无力,似乎她自己都害臊于自己的虚伪,坐在床沿上都有要往下坠的急迫感。
“像个明星一样。”她应声偏头看我,我于是又重复地赞道:“像明星一样。”
“嗐!我儿子小时候起就是这里的明星呢,上台演出一场接一场,多少双眼睛看着他,羡慕他,多少妈妈羡慕我呢!”她的声音糅合了甜蜜与忧伤,抱着那个相框,一会儿拿到眼前看看,一会儿又收回两臂里箍着,“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不听话了,不练鼓了,要去读书,他哪里会读书?一直都是垫底的,还去读什么书,闹的哪一出啊?要是他能读,我跟他爸也不会早早送他学音乐啊,偏偏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要读书!”
“也许是想要考个好点儿的学校,这没什么啊——”我有点儿不忍,而且看着一个不熟知的女人在面前痛苦地颤抖和絮语,我很尴尬,不知所措。
“我何尝不是那么想呢!他要读,就让他读罢,一天鼓也不打了,笛子也不吹了,抱着几本书装样子,还不是什么都没学进去,那不是浪费时间吗?”我这时才发现她不仅是抱怨外界,连儿子也是抱怨的,“艺考平平,后来高考也平平,叫我怎么说……”
我没有继续深究下去,这个时候当母亲的总是伤感,即便现在跟我说得再多,一会儿回过神,怕是要后悔透露这样的家事,双方都沉寂了一阵子。
突然,我听见她“嗯?”了一声,把相框反过来,从里面挈出那张照片,我盯着她的手,盯着那张照片,我心里“啊”了一声——这张照片是折了一小半的,看得出来照片的主人经常把它取出来,边缘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了。我的目光随着这个女人的慢慢摊开的手移动,那是一张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合照,在那张清隽面孔的旁边,一个女孩子半侧着脸,一只手是糊的,想是举上来要遮脸的,她的鼻梁纤细,近乎透光,睫毛很长,皮肤是腊一般病态的白,不能算好看。
我看见身边的女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子,随即将照片丢到床畔的书桌上,我等待着她说点儿什么,可是很明显了,她不想说什么。我也许好巧不巧地见证了一起青春的后序,一个母亲失意地晓得了儿子的心事,可是也许她的儿子更加失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很多父母都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孩子也并不想让他们了解,于是双方隔膜着,互相做着自以为正确的事情。不过我还是看得出来,她认识这个女孩子,也许恨她。
她还是垂头坐在床沿,一言不发,像是休眠的火山,可是用手揉揉自己的眼睛,然后闭眼,紧紧抿着嘴,她的深深的法令纹似乎将那种疲倦的感情放大了,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个人的无奈,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摆脱这种无声的困局。
“这里很好,你不是还有事情吗?我们来说说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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