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园子的园门在胡同路南,园门是一座木门,上面贴着内务府昔日的封条,只不过年深日久,封条上的字迹都已经模糊了。
石咏早先已经向十六阿哥争取了这座废园的使用权,如今上头已经有正式的行文下来,石咏当即一伸手,将那木门上的封条撕下。他接着一扭门上挂着的锁,那锁亦是朽坏了,一扭之下,竟应手而断,“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于此同时,石咏背后有个男子的声音响起:“等了好久,总算来了!”
石咏转身,吓了一跳:只见他身后根本没有人,只有阳光正将他的身影映在对面胡同的碎砖墙上。
石咏经过多了这种事儿,还不怎么觉得恐怖,可待他转过身,看清自己的影子时,才真正吓了一跳——明明是他自己的影子,可是却宽袍大袖,头上戴着冠,看起来竟像是明代衣冠。
石咏稳稳心神,打个招呼:“我叫石咏!”
那墙壁上的影子便冲石咏遥遥地躬身行礼:“在下姓张,原是这百花深处的主人。”
石咏心内明白,知道因为他修了一截子路,所以终于能与百花深处的昔日主人沟通一二,忙冲着对方也还了个礼。远处有内务府的工匠见他如此,都晓得小石大人有些“呆气”,是不是就会自言自语,和下马碑聊几句什么的。此刻他们见了石咏向自己的影子行礼,也不觉得如何出奇,当下只管自行收拾东西,准备回营造司去。
石咏行过礼,那影子便道:“石官人,内子在园内久候,您请入内,随意看看,都是无妨的!”
石咏点点头,道了一声:“请!”
于是石咏自行抬脚迈步,推开木门,走进这“百花深处”,他一入内,立即注意到自己的影子。此时已近傍晚,夕阳西下,石咏身后的影子拖得老长。然而影影绰绰地,能看见两道影子,依稀是一男一女,一起向石咏行礼。
“傅官人?”那女子疑惑地问。
“这一位姓石!”那张姓男子负责解惑,“不是上次那位傅官人。”
石咏晓得傅云生来过,一点儿也不惊讶,当即还礼问道:“贤伉俪便是当初营建这百花深处的张氏夫妇么?”
两个影子似乎对看了一眼,齐齐冲石咏笑道:“可以这么说!”
男子便道:“我姓张,就是个种菜园的,旁人都叫我张菜园,这位是拙荆。”
石咏赶紧还礼,叫了声“张官人”、“张夫人”。
“百花深处,欢迎阁下到此。”张菜园声音温和,谈吐也颇为雅致,以至于石咏不大相信对方只是个种菜的,“我们盼了多时,终于将阁下盼来,就是盼着有朝一日,阁下能重兴‘百花深处’的盛景。”
石咏确有此意,但是眼下却不敢打包票应承,当下向那两位解释了,他先过来看看,评价一番,之后再看看怎么安排,重新修葺百花深处。
于是石咏转头,向他神往已久的“百花深处”园子内看去。只见园子确实已经荒废久矣,各色植物野蛮生长,大树多年未经修剪,早已长得参天。石咏沿着杂草丛生的路径攀到高处,从小坡顶上向下看了看,果然见园中亭台宛然,废池犹在。堆石假山上是厚厚的藤蔓与苔藓,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但是看得出来,这园子的底子犹在。
“石小官人,如何?”
石咏扶着手边的一株高大榉木,一面看一面点头,说:“好极了!”
这正合他的意,按照他早先与十六阿哥商量的,将“百花深处”的这座园子修出来,正好可以给内务府派上大用场。
石咏这面点头应承,另一头张菜园夫妇可是高兴坏了,张菜园感慨无比,说:“当年傅官人说他机缘不凑巧,无法修葺这座园子,只教我们耐心等待。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总算将石小官人等来了。”
石咏凝神细看了一圈,冷不丁想起早先那剃头匠说过的,说着园中风水不好,此间以前的主人曾经犯事被查抄。他带着疑惑问了一句,张菜园当即笑道:“石小官人这真是说笑了!”
“此间主人犯事,乃是其本人作奸犯科、贪赃枉法的缘故。又如何能怪到园子头上?”
“当初住在此地的官员曾经被查抄出八十箱金银细软,价值数十万两,尽数藏在园子的假山湖石之下。可是,这难道也要怪湖石不好,掩不住这些不义的财么?”
石咏听了点点头,心想这说得很有道理。
“百年来,难道贤伉俪一直住在此间,所以看得见这胡同里所有的兴衰往事么?”他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
只听张菜园笑了起来。
“石小官人,可能令您误会了。您认得傅司官,所以我们以为您知道的。”
不知何时起,石咏身后那两具影子渐渐淡了,汇聚成唯一,乃是石咏自己本来的影子。
“我们其实并非是张氏夫妇的魂魄,我们……我,其实就是这一条胡同。”
“张氏夫妇赋予了我最初的样貌,此后京中时常到访的士大夫曾留下不少诗文题字,赋予了我灵性,令我有了觉知。”
“我的确看得见这胡同中所有的兴衰悲欢,确切地说我正就在经历着这些世事无常,沧桑变幻,也能体会这胡同中所有街坊们的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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