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燮与石咏是至交,在这当儿他也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道:“屡试不第,郑某如今依旧是个秀才,乡试得中几乎与我无缘。”
石咏闻言不语,石喻却睁圆了眼,有些不太敢相信,以郑燮的才气,照样有“屡试不第”这种烦恼。
可事实就摆在这里,郑燮来京已经快四年了,其间经过两次乡试,都与中举无缘。
但是石喻依旧不大明白,毕竟郑燮的才名在此,自从石咏当年在松鹤楼帮他推过一回字画以外,郑氏书画的价值已经被不少人认可,郑燮想要大富大贵是没那么容易做到,但是要想养活自己一家子却没什么难度。
两次没有中举,这话说出口的确有点儿尴尬,但是世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人多了去了,一直考试考至白发苍苍才中举的人也有不少,郑燮既然能维持,为何还要离京回南呢?
石喻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这时候忍不住扭头看了自己哥哥一眼,脸色肃然。他似乎这时候才知道科考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得中秀才还只是第一关,像郑先生这样才情高妙的人物,尚且被拦在第二关之后,那么他自己……
石咏见了石喻的脸色,便知这个弟弟在愁什么。早先他觉得弟弟稍许有点儿盲目乐观,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提出要下场考试,连郑燮这样的人物也是二十岁才考中童生的。
可是石喻一张小脸板了一会儿,片刻后又恢复镇定自若,专注地望着郑燮,听对方说话。以石咏对他的了解,便知这孩子说要“下场”的话,不是信口说说,而是他决心已下……而且石喻既下了场,就是要求中的。
这时候郑燮突然转脸望向石咏,双手一拱,道:“石大人!”
“郑某记得清楚,当年郑某考试之前,大人曾经亲口勉励,说郑某人那一科是必中的……”
石咏一时有些恍惚,也记起了过去的日子,而石喻则转脸望向哥哥,他可还从来不知道自家哥哥还有这“铁口直断”的本事。
“……于是郑某那一科便真的中了。在那之后,郑某自觉才气横溢,他人所不及,乡试会试,并不在话下,直到受过两遍挫折,才晓得郑某不过是个普通人,不过与千千万万学子一样,夜夜挑灯苦读之际,偶尔梦着金榜题名的那一刻。”
郑燮盯着石咏,恳切地问:“当初郑某原本亦无自信能中,却侥幸得了大人的肯定,如今郑某依旧徘徊恍惚,看不清前程在何方,因此才斗胆请教大人一句,大人可知,郑某此生,能否还有第二中?”
石咏望着郑燮:这教他怎么说?
他早先听说郑燮在京城这几年,也结交了一些友人,书画都有进境,按说不会因为没有考中举人,就会对自己的前途生出这么大的怀疑。
石咏不语,暗自斟酌,究竟该如何回复。
“大人千万莫要误会,郑某绝非在感怀际遇,有书画之技,有亲朋爱侣,郑某人哪怕是一生仕途便到此为止,也没有什么。只是……这世间许多不公,郑某实在无力去改变!”
听到这里,石咏兄弟齐齐地站了起来,石喻冲郑燮深深一躬,认认真真地说:“先生高洁,小子谢先生指教!”
郑燮迷糊:我指教了啥?
石咏却望着郑燮,只觉得胸中有万千言语,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果然这才是郑板桥啊!
“先生……请听我一言,请先生在不惑之年,再回想我这一句。届时先生一定已经中举,仕途前程正在先生面前徐徐展开,请先生那时千万莫要忘记今日您这掷地有声的一句——世间或许确有不公,但以先生之性情,将来必会与民同忧,解民之困,待先生年逾古稀之时,再回望此生,当可知,初心与抱负,从未分毫有失。”
石咏这一番话说得极富感情,即便是心中彷徨焦躁的郑板桥,听了也不免动容,当即向石咏借了纸笔,在纸上奋笔疾书,将他自己刚才所说的,刷刷记下,然后封在一只他平日盛放书画草稿的竹管中,并在外面贴了一张封条,上书“郑燮不惑之年启”。他随即将这竹管收起,望着石咏,纳头便是长揖。
“石大人今日所言,郑某此生,绝不敢忘!”
石咏哪里敢受郑燮这样一拜,他赶紧上前,将对方扶起来,看着眼前这张尚自年轻的面孔,知道眼前这人在若干年以后,会成为在县衙里听见萧萧竹声,便想起民间疾苦的人。他会经历磨砺,也会放下、豁达,成为难得糊涂的那个郑燮。
“如此,我们兄弟祝克柔兄一路平顺,待到扬州,有机会也给我们捎个信!”
石咏嘱咐,郑燮答应了,一时便告辞。石咏便命人给西院送信,请如英送徐氏夫人出门。
这时候石喻偷偷地过来问石咏:“哥,您真能猜到郑先生下回是什么时候中举的?”
石咏点点头,在石喻耳边悄悄地说:“四十岁那年!1”
他随即转身,招呼李寿去整理自家马车,要送郑燮夫妇一程。
石喻则在一旁,大哥那话他听得简直一愣一愣的:感情石咏提起不惑之年,郑先生是要等到那一年才会中举啊!然而他细细琢磨,石咏的言语无疑是在鼓励郑燮,请他坚持,不要放弃,更加不要忘却初心与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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