乩笔又动,留下一行:“又不是朕的儿子!”
武皇的字迹龙飞凤舞,大开大阖,但这话写出来满满的都是嘲讽,似乎在说:自己儿子的心思都不懂,可笑啊可笑;又似乎在说,不相信你就憋着吧,看你能憋到几时。
康熙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来回踱步那步子越来越急。他终于忍不住了,想测试一下宝镜所说是否是真的,于是他捡了个心思最容易猜的,一面踱步一面说:“胤禟,朕第九子,宜妃郭络罗氏所出,母家显赫,生来聪颖,偏生此子自幼爱财,擅长从商,生意做得一流,就是不肯将心思放在朝堂之上……”
和妃在一旁红着脸听着,恨不得自己从来没进过无逸斋,这可都是康熙皇帝对自己那些儿子最真切最直接的评价。
康熙想起这个第九子,自然也会想起,这个孩子年纪与老八相近,自幼与八阿哥要好,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对这个儿子的了解,怕是远没有那兄长对九阿哥了解得多。所以也难怪这个儿子与八阿哥结党,拆也拆不开。
想到这里,他便道:“胤禟心中所想,定然是铜钱银子,他大约恨不得自己生来就是个貔貅吧!”
想到这里,康熙低头往镜中一望,果然如乩仙降坛所言的,他在宝镜的正面,看见了什么——却不是铜钱银子,他只看到了八阿哥。
康熙愣住了没有言语,他确实是没有想到,九阿哥精于敛财,却不是爱财,他唯一想的,只是帮扶他的兄长而已。康熙一闭眼,这种手足情深像是在他心里扎了一根刺一样,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对八阿哥成见已深,也带累了九阿哥。
和妃见康熙胸口起伏,面色有些发红,心里惊慌,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皇上?”
却见康熙一咬牙,继续开口道:“胤禩,朕的第八子,辛者库贱……出身低微的良妃所出,母族无可倚仗,年幼时不务矜夸,聪明能干,品行端庄,及至后来,却窥伺大宝,柔奸成性,素蓄异志……”他一面试图评价胤禩,一面试图设身处地考虑这个儿子的处境,心里忍不住一紧,好好的一个孩子,变成当今的这副模样,这究竟是谁的错处?
这时康熙再低头望向风月宝鉴,隐隐带了求援之意,甚至盼这宝镜能为他解开心中的疑惑。
望着镜中,康熙忍不住再次轻呼一声,他又想岔了,他看见的不是胤禩身登大宝的样子,他看见了良妃,辛者库宫女出身的良妃卫氏,在镜中,卫氏言笑晏晏,正抬起头,望着身边立着的康熙皇帝——卫氏与康熙皇帝,此刻正并肩立在一处,仿佛帝后一般……
卫氏从进宫之时,一直到死,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机会。不止卫氏,宫里好些其他的女人,也一直都没有。能与康熙皇帝一道并肩而立的女子,此刻已经都过世了。
康熙只觉自己胸口一股子热潮直往上涌:果然,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的儿子们,一个都没有……
“胤祥,朕第十三子,母敏妃章佳氏……算了,胤祥大约与胤禟一样,不过向着兄长,当年他一味向着二阿哥,如今他大约也一味向着四阿哥吧!”康熙一挫再挫,想起胤祥,随口问起,却无人答应。和妃与妙玉两个极有默契地沉默着,一言不发。
他偶尔一低头,再度望向宝镜之中,发现自己依旧想错了,镜中是胤祥年轻时宫中大宴的场景,他们兄弟十几人,自大阿哥胤禔起,全聚在一处,人人面上都挂着笑,相互敬酒、攀谈、打趣儿……兄弟几个不存半点芥蒂,友爱且和谐。宝镜没发出半点声响,可是康熙耳畔却情不自禁地响起他这些儿子们的笑语声。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双眼难免有些湿润:他这些儿子们那……他曾经骄傲地认为,他的儿子之中,没有一个孬的,个个都一顶一的出色,可是如今,这些儿子们,圈的圈,病的病,剩下还有些却乌眼鸡似的不停争斗,似乎不死不休。
康熙望着这面宝镜,突然间生出冲动,真想将这镜子顺手砸了,谁让这宝镜太过诚实,让他看到的,都是直戳他心窝字,他这辈子想都没有想过的东西。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如此,他还未问完。
“朕的皇四子胤禛,生母乌雅氏,幼时曾为皇后佟佳氏亲手抚养,人品贵重,才德兼全,当差勤勉,知人善用……唯年轻时曾失于急切,喜怒不定……”康熙默然评价了自己的这个儿子。平心而论,四阿哥胤禛一向沉默寡言,韬光养晦。康熙对其他几个儿子都看得不清,自忖也很难对这个胤禛看得明白。
然而康熙望着宝镜,却沉默了,良久再也没有说过半句话。
和妃不敢吱声也不敢动,只与妙玉一道并肩默默候着,半晌,只听“啪”的一声,她们此前一道扶着的乩笔倒在沙盘中一动不动,显然是乩仙已经离去。
那边康熙皇帝已经醒过神来,缓缓放下手中的铜镜,背着左手,慢慢踱出无逸斋。魏珠一直在无逸斋外候着,此刻高声道:“皇上摆驾清溪书屋!”
康熙则吩咐下去:“急传张廷玉,命他速速来清溪书屋见朕。”
无逸斋里,妙玉再度若无其事地收起沙盘与乩架。和妃在她身后叹了一句,道:“小师父,难道你就真的……真的一点儿也不怕么?”
52书库推荐浏览: 安静的九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