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全是心里话,所以说得极其真诚,没有半点作伪。十三阿哥坐在对面,倒也听得真真的。这位怡亲王一直没作声,只低着头快速将碗里的饭都扒完了,这才放下碗筷,用手巾子擦了擦手,这才好整以暇地问:“府上收下的五万两银,若是入国库,可以冲抵史家的罪过,府上愿献么?”
贾琏没有分毫的犹豫,斩钉截铁地说:“愿意——”
十三阿哥转向他,目光锐利,似乎想要看穿贾琏的内心,寒声问道:“若是说,这五万两银,亦可冲抵贾家当年在织造任上亏欠的五十五万两白银,你又会如何选择?”
十三阿哥这样一问,贾琏背后迅速出了一身透汗,扬起头颤声问道:“敝府……敝府当年,当真有这么多的亏空吗?”他生也晚,长大成人的时候贾氏早就从织造任上退了下来,因此实在是没有想到,贾家自己,竟也有这么多的亏空。
但是十三阿哥目光灼灼,根本不容贾琏细想,逼着他立即给出一个答案。
贾琏一凝神,道:“史家的家资,即便转交我府,也是史家的钱,理应填补史家的亏空。我贾氏欠下的债,理应有我贾家来还。”
说着他一凝神,抬起头对十三阿哥道:“王爷,下官不才,但手里好歹还有几处产业,此前的玻璃厂和织金所,下官手里的股份全部献出,应当就够弥补贾家的亏空。”
石咏在一旁听着也震惊莫名,实在是没想到贾琏有这般魄力,竟敢应承将手中的产业都献出去。织金所上次一下次调集了四十万两现银,再加上它自身的货品,要抵上贾家五十五万两的亏空,应该是绰绰有余。
可问题是:织金所的钱,并不全是织金所的呀!
第349章
贾琏回京以后, 莫名地宝玉觉得自己有了主心骨。这个隔房的兄长,在宝玉看来, 已经越来越不像贾家人了, 尤其与东府那边的贾珍贾蓉等人有着天渊之别。宝玉着实挺羡慕贾琏的, 觉得这个琏二哥哥自从走上仕途以后, 所见与所想,就与他们这些高门大院里长大的寻常子弟完全不同了。
宝玉也不知道将来自己有没有这个运气,能成为贾琏这样的人。
这日晚间, 宝玉索性过去贾琏的院子, 想将自己将来的打算与贾琏说一说。他也没带人,只自己提了一盏煤油灯, 往贾琏夫妇的旧院子过去。
待到了院子门口, 宝玉刚要拍门,忽听院里传出吵闹的声音, 不是旁人, 正是凤姐高声道:“不行, 不行,绝对不行——”
贾琏也有些微恼,似是想要将自己的意思好好向凤姐辨清, 于是开口道:“阿凤, 你听我说!”
“你那些说辞已经翻来覆去说了一百遍了,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告诉你,贾家亏空下的五十五万两白银,跟我们夫妻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织金所是我耗尽心血,一点点打理出来的生意,如今你要全端了去还贾府的亏空……我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钱,是你媳妇儿的体己,你女儿的嫁妆,你儿子的老婆本儿,你但凡惦着膝下这一儿一女,也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宝玉在外头听得大惊:织金所是哥哥和嫂嫂的产业,一向经营得很好,贾府里人人都眼红,偏生贾琏对外说是凤姐拿嫁妆银子办的产业,旁人看得见,摸不着,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可如今这……什么叫亏空下的五十五万两白银?贾家的亏空,不早就用盐政的银子还完了吗?
那边凤姐已经放大哭起来,道:“要毁了这产业,你不如拿条藤儿来,先就此勒死了我!”
贾琏大约也是心酸,沉声道:“岂止是你一人的心血,你想想当初这织金所刚刚建起来的时候,咱们两人连夜挑料子,往南边去信,去码头接货,你帮着调理所里的人,我忙着赶着那些名录和装点那些铺子,若说你对这生意有感情,我何尝没有?”
“只是到眼下这个情形,你见见史家的光景……若是一个不慎,咱们便是第二个史家!”
凤姐似乎被吓住了,哭声立即小了些。史家被发往内务府为奴的人之中,有不少是他们夫妇俩原本就相熟的亲眷,如今史家一倒,贾府是唇亡齿寒,感同身受。凭凤姐这样的泼辣性子,也没法儿不怕。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为着哥儿姐儿着想,我也是,我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若是没了家,就什么都没了!你也不想哥儿姐儿将来成为犯官之后,顶着这样的名声出嫁娶亲,你也不想咱们的子子孙孙,都背负这这样的名声:他们祖上是靠贪墨起家的……”
宝玉听见贾琏说起“没了家,就什么都没了”,不由得发怔,立在当地,手依旧抬在空中,却一动不动,连胳膊酸了都没察觉。
那边凤姐又嘤嘤嘤地哭起来,小声地道:“你道我为什么那么爱财,成日价只想着往自己兜里敛银子么?”话里原本的怒意已经消了,此刻哭出来的俱是伤心与委屈。
贾琏赶紧安慰:“别哭,别哭,我知道你都是为了咱们的哥儿姐儿,为夫没能耐,让你受累了。”
“你……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王家就没有亏空么?”凤姐抽抽噎噎地又问。
贾琏完全不知道——对了,为什么呢?为什么贾家史家都亏空了,王家就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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