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祖父和叔叔都抠门儿,我叔叔最是怕事,当日先帝爷南巡,那接驾的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可是我叔叔就是不敢挪用织造府的银子,除了向杭州富商讨些‘报效银’之外,织造和盐政的银子他一分也不敢动,最后动的,都是王家祖上的存银——”
原来当初康熙驾临杭州,王子腾接驾时,不敢用织造的银子垫付,只能想尽法子填补,甚至动用了别房的钱。凤姐是王子腾的侄女,也被迫过上了表面光鲜,内里拮据,而且这种日子,一过就是好些年。
“我爱钱,实在是因为小时穷怕了。”凤姐哭道,“亲眷家的女孩儿都金尊玉贵的,我从小被当个男孩儿养,与那些小子们一处玩闹,市井言语学了一套有一套,与人打架我也不会输,可是到旁人去学塾读书认字的时候,我就是个女子了,读不得书,认不得字……”
“当时我只想,这种没钱的日子,我再也不要过了——我就自己动手,想那赚钱的主意,所以我老早就学会了放印子钱,我刻薄,我克扣下人月钱,能赚钱的手段我都使上了,若不是你劝我,我怕还是在昧着良心赚那些见不得光的钱……”
宝玉对庶务一窍不通,印子钱什么的他一概不知,但听凤姐说,也知道这些见不得光的营生。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织金所,你却要为了家里这个空壳子,要将织金所生生就这样填进去,你叫我下半辈子去哪里着落?”凤姐说着又大哭起来,而贾琏则一阵唏嘘,不再与她较劲,只管柔声安慰。
“纵观这些年,老太太偏疼哪一房,是一望而知的。”凤姐突然又想起一茬儿,继续拉着贾琏哭道,“你这又何苦来,明知老太太不待见长房……”
贾琏还没说话,外头宝玉已经尴尬得不行了。贾母偏疼二房,而他作为二房嫡子,年幼时不觉,这些年却看得很清楚。偏偏在这种时候,贾府的气数,竟然要靠长房来挽救……
贾琏在院内,低声对凤姐说了些什么,凤姐犹犹豫豫地问:“真的么?”贾琏“嗯”了一声,又说了几句什么,凤姐才略觉得好些,止住了哭声。
宝玉在院子外头,无声无息地吁了一口气,收回了原本准备拍门的手,提着灯笼转身往回走。贾琏是他堂兄,态度却非常坚决,一旦阖府有难,便须抛却各房之间的矛盾,一致对外。长房是这个态度,可是他所在的二房,遇到利益之争的时候,也能做到这点吗?
宝玉提灯,默默走着,忽听背后门板豁拉一开,贾琏的声音在后响起:“宝玉!”
贾琏快步赶上宝玉,与他并肩一起走着,随口道:“宝玉,我也有些心事,睡不着,出来走走,正好与你聊聊。”
宝玉面对贾琏,有些心虚:“琏二哥哥,我也想……好生与你说说话。”
他以前从未觉得贾琏比现在更可靠过。
“是啊,一别数年,还真是没与你好生聊过。”贾琏感慨,“听说你上次乡试……真是太可惜了!”
一听到这里,宝玉又羞又臊,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才好,手中举着的煤油灯也晃了晃,贾琏那边没照见光亮,走着走着,脚下一绊,贾琏登时往前一摔,直接扑在地面上,怒道:“什么人?”
宝玉这才发现墙根无声无息地半躺着一个人,正是此人伸出的双脚绊倒了贾琏。贾琏闻到一股子浓重的酒气,登时怒道:“这是哪里的奴才,灌了黄汤便倒这儿睡?府里还有半点规矩没?”
宝玉手中举着煤油灯,往那人面孔上一招,登时期期艾艾地道:“琏二哥哥,怎么好像是……大老爷?”
贾琏闻言一惊,仔细一看,发现真的是贾赦,伸臂去摇一摇,贾赦没有半点反应,贾琏大吃一惊,与宝玉对视一眼,两个年轻人脸上全是骇色。
于是贾琏小心翼翼地伸手,到贾赦鼻端探了探——
荣府大老爷,袭了一等将军爵位的贾赦日前中风,瘫在榻上,不能言语也不能动弹。而荣府老太太史太君亦病着。于是这些日子里,到荣府探病的人络绎不绝,大多叹这贾家气运不佳,宁府已经在闭门守孝,荣府不会也得这样吧。
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运气,如今雍正对贾家也虎视眈眈,难保不会马上动手,算起贾府的旧账。但若是荣府也办起白事,上边动起手来大约也会缓一缓。
贾府之中,人们对贾赦之事都讳莫如深。贾赦那晚中风之前,先是到嫣红姨娘房里厮混了一阵,事毕饮了不少酒,想起书房里还有他新得的几件书画,惦记着还未看够,要回书房,没让人跟着。结果路上出了事,若不是贾琏与宝玉晚间散步,府里一时还真发现不了。
至于贾赦中风的缘由,按照大夫所说,莫过于饮酒无度,女色上不加节制,早就过了半百的人还能这样糟践自己,大夫说来也是唏嘘。这正是应了早年间贾府老太太说过的话,“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去,成日里和小老婆喝酒。”
这不,自作孽,不可活,他往后再想要喝酒陪小老婆,就只能想想而已了。
贾赦病倒,贾琏自是得在榻前侍疾,自己的前程一时半会儿是顾不上了。他这头老老实实地侍疾,同样作为孝子孝妇的贾政夫妇则往老太太跟前跑得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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