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扫到两边,露出大块大快的青石板来。李老三也醒了,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嘴里说“又劳烦老哥了”,手里就来抢华安的扫帚。
华安啐了他一脸唾沫,才把扫帚塞到他手里。“你先扫着,我去屋里兜一转就来。”
“都这把岁数了,还离不得嫂子。”李老三一笑就露出黑黄色的板牙。这老小子居然还有几颗牙,到底要小个六七岁,不像自己……华安瞪了他一眼,忽然就觉得自己的腰有些伸不直了,腿也不够利索。只怕要辜负那张泥金帖的主人了……
他恨恨地顺着城墙根朝西垣走去。从雍门到直城门,当中有一段冷清的地带,十几年前上头开恩,在这里修了些房子让无处告老还乡的老兵容身,人称望家巷。华安尚在军中,本来不应住在这里。多亏队正有善心,念及他是跟过先帝爷的老兵,又有一房妻小因老家遭荒投奔过来,特别求上面通融了一间屋子,就在望家巷最东头。他的老妻刘氏本是料理家务的好手,把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又在屋角开地种了些菜,养了几只鸡。华安不当值时也能回家坐坐,抿两口老妻亲手酿的米酒,倒有些在家乡过日子的模样。队伍里的兄弟无不眼红,特别是李老三,隔三岔五就寻机会绕到华家讨酒讨菜。刘氏为人和善也不计较,闲了也会帮忙给这些穷兵老卒缝补下衣裤,望家巷里人人都叫她一声刘姆姆,竟比华安还受待见些。
老婆子当年也算得上是个美人哪……华安走到望家巷前,就瞧见一个小兵捧着衣服千恩万谢从自己家钻出来。换在二十年前,他大概早冲上去老拳相向了。如今两个人都老了。虽然老婆子年纪不到五旬,头发还是黑的,穿戴齐整时看着还有些风韵犹存,他却是实实在在地老了。老眼看老妻还不如不看。好容易气冲丹田烧起一把火,自然只为了那美如天仙的香芍娘子。
摸摸怀里的帖子,他过家门而不入,绕了几绕,绕进梁文书家。梁文书当年也是跟随先帝爷北征的,一个火里十个人,一个队下十个火,全队就只有他一个人识文断字,据说还是考取过秀才的,也不知犯了什么事,逃到军中来了。年轻时大家都叫他一声文书,有开玩笑的意思,也是佩服,得了平安家书就头一个去找他。
华安揣着泥金帖,觉得胸口滚烫滚烫的,就像很多年前得了封家书,喜孜孜又踹揣不安地找到梁文书。
“文书先生,快给念念这都写了啥!”他声音沙哑,透着急切。梁文书忍不住多瞧了他两眼,这才把目光转向那张华贵优雅绝对不应在华安手里出现的泥金帖。
“这是哪里来的?”梁文书先要问个明白。
华安支吾了一下,只说是守城门时捡的:“看着像贵人用的,我寻思着能不能给人送回去,图几文酒钱。”
梁文书这才把帖上的字念给他听:“禁鼓三敲,霜枝低亚红桥小。星箔吹落,梅雪侵衫薄。 子夜歌成,为待尾生和。休休莫,珠帘下却,只向花前卧。”
他念完先自赞了两声好词,知道华安听不懂,叹口气又同他细讲。
“这词香艳得紧,是说女子与情郎相约共度良宵的。”说着就瞟一瞟华安,看他满头华发,脸也皱了,腰也驼了,断然不像这艳词中的主角。
华安听得是相约,又是共度良宵,心里早毛焦火辣的,却又只能耐着老脸不动声色,听梁文书一咏三叹,好容易才把整首词说明白了。
禁鼓三敲,说的就是相约的时间。长安城里每夜戌时起更敲鼓,一刻一敲,三敲就是戌时三刻。
霜枝低亚红桥小,说的就是相约的地点。长安城里有好些座桥,桥身是朱红色的却只有清明门内的朱砂桥,通体是朱砂石,也被叫做小红桥。周围又正有一个梅园,此时梅花开似雪,可不就是霜枝?三四句说的就是女子冒着风雪在梅树下等待情郎。
后半片更是直白。子夜歌本是古时女子思念情郎时所作的歌。尾生则是古时一个痴情男子,与女子约在蓝桥下,女子未来时倒先发了洪水。尾生为了不失信,抱着桥柱不肯离开,终于被淹死了。这是写词的女子寄语情郎,说自己心里有无限思恋,希望对方也能情真意坚,按时赴约。
“了了,了了。等两人见面后,自然是要去花前卧的。”华安咂咂嘴,他总共就听懂了一个花前卧。看看这泥金帖,再想一想那香芍娘子,真是恨不得此时天色已黑,好早早跑去朱砂桥头等着美人来投怀送抱。
梁文书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反倒劝他莫要去寻帖子主人。“看这帖子的制法就知道非富即贵,写的又是这样的苟且之事,华老弟你千万莫要自己送上门去找晦气。”
华安虚应了两声,抓过帖子就要走。梁文书又抓着他絮絮叨叨说了些话。先谢过了刘氏送来的米酒和蒸饼,又说华安好福气,当年一队的兄弟能活下来的没有几个,如今还有老婆孙子相伴,是谁都会羡慕。末了又提醒华安:“你前几日托我找的掮客,我已经约好了。明天就去你家看木观音。你早些准备下,莫让老嫂子坏了事。可说好了,事成后分我多少来着?”
“一成。安心罢,还能跑不了老哥你的?”华安抬脚朝门外走,只觉得脚下软软的如踩棉花。他真是没想到,这几日好运气一下子都从天而降。老婆子日求夜拜的那座木刻的观音像居然还真是个宝贝,眼见的银子就要哗啦啦流进腰包了。回头定要去“老来春”喝他个痛快,不要烧刀子,专要喝那什么花雕,什么竹叶青,什么女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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