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晏清源是不知道学谁的好了,怕既要学荀令君,也要学前朝江左王丞相。
描头画角的,令人作呕,卢静顾自饮了两口酒,微微一哂:
“还差来些高僧。”
温子升一奇,两人自上次因缘际会结识,甚是投缘,各有妙语,笑问道:
“卢静之这是何意?”
卢静哈哈一笑:“如此,大将军好才有机会道两句‘兰闍兰闍’。”
听得温子升笑着摇首,举觚会酒:“卢静之也这般促狭。”
一回主座,晏清源一个眼神丢过来,晏清河会意,斟酒移步,在他笑眼照拂下,去为元老四贵敬酒。
酒过三巡,晏慎带着李文姜姗姗来迟,终于现身,有些人留意到他们,有些人则不然,熙攘之中,晏清源看到了那个立在晏慎身旁的美人。
顾盼之间,眉眼生辉。
她也不过就十七、八岁的年纪。
晏清源不言不语,打个眼风给那罗延,那罗延便堆出个假笑上去亲迎晏慎:“中尉到了?请往这边来。”
既有人相引,晏慎瞥他一眼,同周遭熟识的寒暄两句,携李文姜往小几前坐了,本未留意,直到那罗延走了,晏慎才发现:
满几的佳肴美酒,单单无箸。
晏慎四顾看去,两眼寻觅,李文姜已冷笑道:“夫君不要看了,晏清源这是来羞辱中尉了。”
果不其然,周围几案上一应俱全,唯独他的几案上,没给备箸,晏慎胡子直抖,看着主座上的晏清源,左右逢迎,好不快意,心底已是十分不痛快,猛得叩了几声案头,指着那罗延:
“你过来。”
那罗延扭头四下里看看,似乎在确定叫的是自己,笑微微地凑了过来。
“给饭不给箸,什么意思?”晏慎质问,那罗延面上很恭谨,甚是精乖:“小人不管这块,中尉恐怕问错人了。”
“你这黄须小儿!”晏慎“啪”地一声拍案怒骂,李文姜忙拉扯住晏慎,冷笑看着那罗延:“大将军府里的奴才,都这么没点眼力劲?既然知道未备齐,你拿来补上就是,推三阻四的,看来大将军府倒是一点章法也没有。”
“夫人这就不知了,大将军府邸里头,正是各司其职,才不会出乱子。”那罗延一板一眼含笑作答,这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渐引得人注目,李文姜恨恨瞪他一眼,上头晏清源已见状笑道:
“怎么,中尉昔年在冀州,骑快马如龙,控弦可作霹雳声,现如今,连眼前的一块鹿肉都撕不动了么?要什么筷子呢?”
朝廷里挂军功的老臣,比比皆是,可到底人在中枢,大家位望隆重,人所具瞻,不宜再如此豪兴,况且晏清源打的什么主意,晏慎心知肚明,再有一旁崔俨、李季舒两个犬牙气定神闲往这边广撒注视的目光,晏慎颜色难能缓和,正欲发话,四贵里侍中石腾看了这半日,起身出来拦了一道:
“某已酒足饭饱,中尉若是不嫌,用我这双罢。”
说着既不管晏慎,也不管晏清源,慢慢走了出来,他有些年纪了,面上纹路尤深:“先行一步,告辞。”说完就要离席退场。
倨傲有理。
晏清源不动声色冷眼旁观,身子动也没动,那罗延眼风则动得极快,一个箭步上前,截下石腾,笑呵呵的:
“侍中,既然要走了,还请过来拜别大将军。”
石腾没有说话,正眼也不看那罗延,那罗延还要说话,一记结结实实的窝心脚突然踹了上来,那罗延没防备,却到底是上过战场的,生生受住,一个打滚儿,利索地站了起来。
“老头子劲儿还不小!”那罗延心底骂了一句。
晏清源还是沉默,两道剑眉不经意间动了动。
正厅里,目光都汇到这一点来了。
“你也配跟我说话?没规矩的东西!”石腾声音不大,表情也没怎么变,两只眼睛盯得那罗延犯怵,好在就这么一瞬,那罗延在同晏清源汇了汇眼神后,很快,挥手招来两名年轻亲卫,又笑着说了一遍:
“侍中若要离席,请先过来拜别大将军,就算是客,也得知会一声主人。”
石腾斜眼瞥了两遭,鼻间哼出一声,折身就要走,听上头忽一声震喝滚下来:“那罗延,拿环首刀教训他!”
这一声,方震的看戏诸人回神:大将军这是要做什么!大庭广众下羞辱侍中么?!
那罗延神情狷狂,这边应了,那边就从亲卫身上抽过环首刀,刀环准确无误地,迅速地,就砸在了已近花甲的石腾身上,他手下可不留情面,刀刀不偏,石腾一时间也是被打得愣住,呆了片刻,才想起护头逃逸。
众人已然看傻:一朝的侍中,就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奴婢追着殴打,有的甚至怕被殃及,见机忙把眼前几案往后拉了几尺远,左顾右盼,人头乱动,三两聚首,嘀咕个不休,一时间毫无章法。
俨然一出闹剧,又绝非闹剧。
坐上的晏清源,面无表情,手底拿起根箸,百无聊赖地敲在了眼皮子跟前的掐丝团花纹金杯上,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众人觑着,大将军神色不变,他不笑的时候,眉梢犹含春藏情的那一抹风流情态,就彻底化作冰姿,且清且寒,千钧一样坐在上端,貂裘下,只露出一张清透如玉的脸,两颗眼睛,浸在水银里一般,压的大厅乍然没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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