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般说,晏娘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旋即走到床沿坐下,不过她的目光却仍是不看向他,只在前方兜来转去,最后落到桌案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茶杯上,停下不动了。
见她背部挺得笔直,神色颇为拘谨,程牧游心里的疑惑又加深了一层,不过他暂且将疑虑压下,冲晏娘说道,“请夫人过来,是想向夫人道明我的心意和态度,我少时读书,便知‘治事不营私家,公法不阿亲戚,不能以私害公,’所以夫人心里担忧的事,在我这里不会发生。”
听闻此言,晏娘心里微微一动,慢慢把目光转回到他脸上,“公法不阿亲戚,程牧游,他做的恶事你都知道了?你是何时知道的?”
那个“他”指的是谁,程牧游心中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他看着晏娘,脸上浮起一个虚弱的笑,“何时知道的并不重要,夫人只要明白我绝不会袖手旁观,定会将恶人绳之於法便是。”
晏娘缓缓从床沿站起,不过刚站起身,她又俯身探头过去,仔细观察床上人铮亮的双眼,那双眼睛里面,有一抹融融的笑意,不过她却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丝掩饰在笑容后面的落寞和伤痛,它们扎根在他心灵最深处,一辈子都无法祛除。
“你......你真的准备......”
大义灭亲这四个字在嘴边溜了一圈,又被她吞了下去,她知道这四个字对他意味着什么,所以竟不忍将它们宣之于口。
桌上的烛火跳动了几下,忽然被门外一阵突然而至的寒风吹灭了,右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它气喘吁吁,显然是经过长途跋涉,刚回到府中。
“姑娘,你出来一下。”它看了程牧游一眼,冲晏娘挥了挥爪子。
晏娘忙走到门外,关上门后,才冲它悄声问道,“你在程家发现了什么?”
“那老儿准备杀掉王时云,用毒。”最后这个字右耳加重了语气,说完后,他便看着晏娘的双眼,静默着等候她的指示。
“毒,”晏娘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他为何要杀死那王时云?他不是一直有求于他吗?”
“姑娘,你猜怎么着,那王家的公子回来了,他死了这么多年,竟然又还魂了。
晏娘思忖半晌,随即笑道,“我明白了,赵康和程德轩担心王时云有能令人复活的妖术,会颠覆国本,所以才要杀他,没想他们自以为计划周密,却给我们钻了空子。”说到这里,她眼珠子微微一转,又说道,“是了,那龙涎草一定是王时云种下的,这老儿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杀了四十九人,用他们的鲜血灌溉龙涎草,那年,花籽随风飞舞,飘到了各处,有的还落入死人之口,可是他不知道,这魔草三年才能开花,开花才能活人。怪不得,怪不得坟场中会有丝鞋的印子,原来他为了救儿子,将他埋在那里。”
她嘴角溢出一个有些渗人的浅笑,轻轻拊掌,“好,好,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程德轩出手了,这次,一定不能再让他逃掉了。”
右耳在一旁附和,“那老儿精得很,当年被他毒死的人,尸首全部消失无踪,李玉珊闹成那个样子,那老家伙也没有对她下手,所以姑娘一直无法拿到他用毒的罪证。现在好了,他终于要有所行动了,咱们现在就启程到汴梁去,趁那老儿杀人时把他抓个现行,逼他说出当年谋害先帝的真相。”
晏娘点头,同右耳一起朝院外走去,可是还未走下台阶,身后的门却开了,程牧游出现在两扇门板间,他似乎走得很急,连衣服都来不及披上。伤口也被牵扯到了,肩头的白布被鲜血浸得通红,触目惊心。
“你们不能去。”
他的声音被寒风送到晏娘耳畔,然后又被呜呜的风声撕得粉碎。
晏娘侧过头,从眼角看他,“为何?”
“他的罪孽已经够深了,不能再加一层了......”
晏娘笑了一声,眼睛中却没有一丝暖意,她朝他逼近一点,“程牧游,你方才还说不会被亲情牵绊,说会将恶人绳之於法,怎么现在就食言了?”
“他罪恶滔天不假,可你却不能用这个法子让他伏法,用王时云的死来找出他的罪证,你这么做,岂不是成了他的帮凶?”
“王时云该死,他为了一己私利,杀了那么多人......”
“他是该死,他们都该死,可他们只能死在大宋的律法下,而不是死在他人的私欲里。”说完这句话,他走到晏娘跟前,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心想要复仇,可是你的手上,不能沾染上一点血污,否则将来会被因果牵绊,再也逃不出来。”
晏娘冷笑一声,猛地将手从他手心抽出,“程牧游,说来说去,你都是为了他,你怕他再有果报,所以才阻止我,”说这话的同时,她一步步朝后退去,目光却仍未从他脸上离开,“可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你再怎么巧言令色,我也不会收手的。”
话落,她忽然转身,迎着风朝院外走去,裙摆在身后飘起,像一面威风凛凛的旗帜。
程牧游不愿就此放弃,他忍着伤口的剧痛追过去,又一次伸手拽住她的袖口,“你不能去,你听我说,并非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还有......”
话还没有说完,他却发现自己手上只剩下半截袖子,晏娘不见了,头顶上方,阵阵狂风呼啸而过,带来一团团黑灰色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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