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慵懒看书的美人与政知堂外的小松树截然不同,定王像是笑了笑,却是脚步一缓。
阿殷听得动静,当即从书页后头探出双眼睛,见了是定王,诧异之下忙将那北庭风物志搁在一旁,起身迎到院中就要行礼。
定王却适时的伸手虚扶她手臂,“不必多礼。”随即觑向那本倒扣的书,“在看什么?”
“北庭风物志,写得翔实有趣。”阿殷仰起脸,眉目带着笑意,“殿下事务繁忙,怎么亲自过来了?”
旁边陶靖便道:“殿下今日得空,想去金匮看看骑兵。你一向好奇,今日便同去吧。”
阿殷虽在值房歇了一宿,到底有任务在身未能放心安睡,方才看书又有些犯困,闻言懵了片刻,才道:“当真?”面上立时浮起惊喜,她看着陶靖,跃跃yù试,“现在就走吗?”
“换身衣裳,现在就走。”
阿殷当即应命,回到厢房换了身轻便衣裳,出来一瞧,不知高元骁是何时来的,竟然跟定王一处在厅上喝茶,父亲陶靖作陪。那头陶靖见她出来,便起身笑道:“高司马回京,原该践行,只是还要陪殿下去金匮,路途遥远,须当早些动身,还请见谅。来日回京,我必定记着这顿,专程把酒补上。”
高元骁忙起身,笑道:“将军言重了。原不知将军还有要事,是我来得不巧,反倒打搅了。”瞧见阿殷那身打扮时,略微诧异,“陶侍卫也要去吗?”
“她一直想去看看,今日便带她同去。” 陶靖眉目朗然,先前虽因阿殷而怒打高元骁,这几回并肩作战后却已冰释前嫌,只招手叫来阿殷,“高司马明日启程回京,特意过来辞行。这段时间你也蒙他指点,今晚宿在金匮来不及践行,便在此时作别吧。”
阿殷依言,上前拱手作别。
高元骁纵然藏了满腹的话语,然而当着定王和陶靖的面,却是根本说不出来,只好按捺心绪,只以辞行为由头,糊弄过去。旋即又同定王施礼,谢他这半年的照拂指点,言辞却是分外恳切,半点都不馋假意。
定王便也客气几句。
高元骁却知定王这一去金匮,他临走前便再没机会陈qíng投诚,大事上不能含糊,于是拱手道:“末将还有事要讨殿下示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定王侧眼觑他,那边陶靖便带阿殷到外面等候,“寒舍简陋,却也清净,我在外面静候。”
这院子地处僻静,后头是个果园,院中此时无事,仆役也都在倒座房中,倒真不怕人偷听了去。高元骁不再犹疑,拱手开口。
第31章 12.26
高元骁所说的话让定王有些意外。
他先是简略说了此次剿匪经过,继而话锋一转,“……末将奉命协助殿下剿匪,临行前皇上也曾特意叮嘱,务必将匪类剿清,不留后患。而此次常刺史前来,将眉岭的事接过去,想必是有人进了谗言,yù迫殿下从速离开凤翔,不再深究残匪。末将曾听过几则有关眉岭的传闻,而今匪寨虽然空了,人却都还在,恐怕其中藏有内qíng。”
“所以呢?”
“末将以为,既然有人存心掩盖,这内qíng必定gān系不小。殿下应设法继续追查此事。”
定王觑他一眼,面上水波不兴,“本王也有意深查,奈何圣意裁夺,总不好——抗旨吧?”
“抗旨”二字格外清晰的落入耳中,定王面上似笑非笑,叫高元骁眉心一跳,旋即升起浓浓的疑惑。他是凭着前世的经历,才能知晓眉岭深藏的猫腻,而看定王的反应,他似乎早已知道此事?
难道他已凭蛛丝马迹,推测出隐qíng?
高元骁还记得前世定王登基后的杀伐决断,此时对上那双眼睛,却是不敢bī视,只抱拳道:“殿下奉旨剿匪,又岂能抗旨?此次北庭之行,来回至少四十余天,若殿下有意追查,末将回京后必当劝谏皇上。没有小人蒙蔽,皇上自然会另有裁决,届时殿下奉旨行事,名正言顺。”
定王审视着他,没有则声。
在京城时他便知道,皇上派高元骁做这都督府的司马,不止是为襄助,也是藏了观察他言行之意。毕竟高相是皇上倚重的大臣,这两年又与太子来往渐深,皇上一向偏袒太子,会选高元骁来牵制,实属常事。
况高元骁方才也说了,皇上临行前“特意叮嘱”过他,所叮嘱的必定不止剿匪。
只是他坦诚此事,其意倒耐人寻味。
半年相处,定王对于高元骁品xing能力也有所了解,若能得他助力,何乐而不为?然而仅凭这点就贸然信重……他稍稍侧身,看着高元骁,语意含混,“剿清匪类,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你能有此见识,也是百姓之福。”
高元骁心下dòng然,当即道:“那就请殿下静候佳音。”
话既已说完,定王便抬步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你是专程来找陶将军辞行?”
高元骁一笑,“末将与陶侍卫不打不相识,欣赏她身手志气,认她是个好友,故来辞行。”
堂堂司马来找名不见经传的侍卫辞行,还认她是好友?定王脚步不停,面无表qíng——“哦。”
*
金匮距凤翔约四五百里,骑马跑上大半天就能抵达。
定王、陶靖和阿殷都是马术娴熟之人,出了凤翔一路疾驰,途中在道旁小酒店垫垫肚子,申时二刻左右,便已到了金匮折冲府的营中。
陶靖率先开路,定王一袭青金色披风在身,头上玉冠束发,虽不曾戴彰显王爷身份的佩饰,然那般神武英气就连陶靖都要持以恭敬之态,自然非等闲之辈。副都尉蔡清迎出来,见到陶靖时面露欣喜,抱拳作礼,旋即看向定王,亦含有恭敬之意。
“这位是定王殿下。”陶靖介绍。
蔡清忙屈一膝跪地抱拳,“末将蔡清,拜见定王殿下!”上回定王征缴láng胥山的刘挞时,曾来金匮府调骑兵,只是彼时蔡清恰巧不在,过后引以为憾。此时当面见到,三十余岁的男子,目中全是景仰——定王虽有杀神之名,然而在军伍之中,但凡有些志气的男儿,无不佩服他引兵夺回北庭五城的神勇。况西洲匪患拖延日久,虽数次征缴,然被人打岔作祟,事败后又将原因推在士兵庸碌,武将们大多憋屈愤懑。而今定王将刘挞、周纲、周冲等人尽数活捉,其余小股流匪也都四散消匿,无异于劲风chuī过扫清乾坤,令人jīng神振奋,愈发敬佩。
蔡清在营中全副铠甲护体,如此跪地行礼,姿态愈见断然凝重。
定王对军旅之人总多几分敬佩,便伸手扶起。
蔡清扫向他身后身着劲装的少女,微讶之下,就听陶靖道:“这便是犬女,阿殷。”
此时的阿殷也正看着蔡清,那位身着铠甲意气风发,不过与陶靖几个眼神jiāo换,却能叫人感受到两人的信任与默契。前世陶靖战死,蔡清带他衣冠jiāo给临阳郡主,又将半枚梳篦托付给阿殷,那场景深深印刻在阿殷的脑海,半点都不曾褪色。
而今两位迎风而立,魁梧挺拔,阿殷心中竟自涌出悲喜jiāo加的qíng绪,上前半步抱拳道:“蔡将军!”
蔡清知道阿殷是定王身边侍卫,看她挺立在尊贵英武的男子身后,不由赞道:“果真虎父无犬女,阿殷英姿飒慡,不输儿郎!”
此时军士们还在校场训练,趁着天色尚早,陶靖带定王和阿殷过去检看。
深秋天寒,因金匮府今年要进京上番,这几月便训练得愈发严格。从清晨到傍晚,阵法、搏击、刀枪、队列、马术……骑兵训练的课目比步兵繁多,每日安排得满满当当,比平常更加苦累。
秋风瑟瑟chuī过,校场上的士兵分作数队训练,整齐的呼喝响彻原野。
远处开阔的糙地上,战马嘶声此起彼伏,远望过去,叶落糙枯,苍白单调的天地间只有健马雄姿往来,黑的油亮,红的灼目。
阿殷从不曾见过骑兵cao练的场景,只在剿匪时看过骑兵的神姿,此时身处校场,胸中竟自升腾出豪气。那种疏阔明朗,是京城繁华胭脂、绫罗珠翠中绝难寻到的。
看罢cao练已是傍晚,阿殷一路疾驰颠簸,用过晚饭后便自去歇息。
次日清晨起来,却是个极好的晴天。
一大早骑兵便列队训练,纵然晨风凛冽,校场上却热火朝天。定王用罢早饭,翻身上了马背,看向阿殷,“走,去那边山头。”俊朗的眉目舒展,没了平常的冷肃态度,他极目望向远处,睇向阿殷的眼神如同邀请。
阿殷身为侍卫,自然要尽职尽责,纵马跟在他的身后,驰出军营。
这一带地势开阔,又有远处cao练的士兵呼喝入耳,愈发增了豪气。两人纵马疾驰,冷风掠过肌肤,叫人jīng神愈振,到得稍高的山头处驻马,但见校场上乌压压的士兵队列分明,整齐威武,而远处一队十来人的骑兵飞驰而过,在晨光下留了道神骏背影。
“崔忱以前也曾担任骑兵校尉。”定王手握缰绳,感叹。
阿殷侧头看他,玉冠束起的乌黑头发披散在肩上,此时在晨风里向后微扬。他的侧脸轮廓分明,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愈见眉目英挺,只不辨神qíng。她手指微缩,壮着胆子道:“卑职也曾听过崔将军的威名,是京城中难得的少年英才。”
是啊,当年的崔忱直率慡利,即便是风姿卓然的常荀,也盖不住他的风头。
他训练出来的那队骑兵,如今都已在北庭身负重任,在隋家麾下,守关建功。
定王看向阿殷,冷峭的秋风里,她的鼻头微微发红,然而眼眸却是清亮的。青金色的披风在风中微摆,玉簪将头发束得gān净利落,整张脸沐浴在晨光里,泛着柔润的色泽。呼出的气息遇寒而凝,散成极淡的薄雾。
若是寻常女儿家,此时必定呵手哈气,深藏在温暖的斗篷里,她却还只是穿着侍卫衣衫,陪他临风受寒。
定王不知为何腾起愧疚,解下背上披风递给她。
阿殷诧异,劝道:“殿下,这里风寒……”她的话语未落,定王却抖开披风,手臂伸来擦过他的肩头,背后便忽然多了道沉厚,隔开冷冽的寒风。
阿殷受之若惊,忙去解那披风,“殿下,使不得。”
定王却不容她反抗,按住她的手,侧头道:“安心穿着就是。”他向来身子qiáng健,即便在寒风中执缰立了良久,掌心却还是温热。而她到底是个姑娘,寒风中手背发凉,被他按在指下,冰凉而柔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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