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现在看开了,也不再一心一意谋祝英台的好感,他知道那时候他要把话说明白了,倒显得他冷酷无情、藐视别人的善意。
所以他见着梁祝忙碌,心态倒有点像是长辈教导家中心底纯善却处处碰壁的晚辈,只想让她自己撞撞南墙,知道“做善事”有时候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有时候不是你行的是善意,百姓就能理解你的善意,或是回馈你的善意的,一县之地的治理尚且艰难,更别说放之天下。
梁、祝两人原本就焦头烂额,可偏偏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把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徐之敬搅了进去。
徐之敬那位便宜师弟老杜,在家投缳自尽了。
那位最初的帮手,开医馆的徐家门人老杜,原本是要杖三十坐牢的,但因为县里医者实在是不够用,姜县令就先记下了他的杖刑,让他先出狱和县中医者一起,去诊治突然多出来的那么多病人。
老杜年轻时就聪慧,否则也不会在徐家一干药童里得了青睐,成了徐家的门人,虽说因为出身的原因,因医入官是不可能了,但学成之后也是当地的“名医”,说一声“徐家门人”,那是人人都要肃然起敬的。
也正因为如此,杜生骨子里就瞧不起曲阿这些走街串巷的医者,这并不是他人品不行,就如同后世重点大学的医科生,总会觉得自己就比那三本或医专里出来的学生要强。
他一直认为他受到徐家嫡系的教导,即便没有徐家嫡系的传承,在这一县之内,若是他治不好、觉得棘手的病症,其他人也不见得就治得好,加之他也确实是善意,不愿意将流民染了恶疾的事情传出去,所以才将自己弄的焦头烂额,以致于地窖里躺满了患者。
但姜县令下令全县的医者都来看诊,县中又愿意以医病为他们充当徭役,而且一概医资药费都由县里出了,这些医者又不是铁石心肠,一个个都领命前来,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
直到这时,老杜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浅薄。
但凡行医的,总有一些独到的本事,也许没有徐家那般精妙的医术,但在一些疑难杂症上,反倒更有经验。而且这世上的医者并不是全科皆通,有些擅治风寒,有些擅治刀伤,这些人都在一起,互相讨论、验证,有些老杜都觉得无法医治的病症,竟在这些他看不上的医者手中一点点调理出了起色。
老杜自入了徐家门下后,一路是顺风顺水,虽说坑了徐之敬一把,但也自觉是自己好心,即便马文才将他骂的如同忘恩负义的小人,他自己心里却只觉得委屈,因为他本意确实是好的,不愿意让这些病人再去找其他医者,也是想着既然治不好,何必惹出许多麻烦,万一害的这些没患病的流民被赶出去,就是节外生枝。
结果这些人却能被他们治好。
这样的事实,让原本自诩医术高明的老杜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而让老杜受到刺激投缳的,是县中一位游方并无医馆的老医家的话。
那时,那游方医者看的是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孩,他腹中拱起老高,所有看过的人都说他不会好了,可那游方医家居然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在那小孩肚子上无关要害的地方开了个洞,用细管以口吸之把他腹中的积水全导了出来,虽然肚子上开了个洞还不知道要养多久,也不知道之后伤口会不会恶化,可那孩子的命却在当时保住了,后来也能进食如常,人人都堪称奇迹。
这小孩的父母其实老杜是看过的,他家一路南下时太艰难了,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渴了就喝脏水,饿了就啃枯草、在外面抓老鼠、畜生吃,小孩受父母照顾还好些,他那父母一路连盐都没吃过,全身浮肿腹部高隆,他根本就没办法诊治,最后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无法进食活活饿死的。
那医者不知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在问过小孩的父母也是同样病症死的以后,好半天才幽幽叹了一句:
“早来找我就好了,我治这内脏的病症也小有名气,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啊……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这样的事情经历了好几次后,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后悔,某天夜里,他就在医馆里上吊自尽了,留下一封遗书,是向徐之敬和那么多被自己的自负耽误的病人道歉的。
只是老杜已死,那些收到道歉的人,却不见得就想接受这样的道歉。
老杜无论做过什么错事,他一片初衷是好的,在那么多流民受苦时,只有他第一个察觉到流民们需要的是医和药,并且主动的伸出了援手。
虽说有许多人都没有被救活,但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对于大部分流民来说,就算他们还好生生的没有沦为难民之前,以他们的家境,得了病也只能等死,得病死了反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即便当时死了许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怨怪老杜医术不精,反倒还要惭愧自己拖累了别人。
吴老大也好,沛县那几兄弟也好,无不把老杜当做再生父母,不管他出于怎样的自责自杀了,人人都记住他的好,加上老杜在曲阿行医这么多年,治活的人也不知道多少,老杜一死,哭灵的人几乎惊动了半个县城。
他在家停尸那几天,不但几乎所有的流民来了,那些受过恩惠的百姓也来了,人们看不到那封遗信,也不知道他好生生为何要自尽,这一来二去,所有人就把矛头指向了徐之敬和姜县令。
52书库推荐浏览: 祈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