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的话低低的在祝英台耳边萦绕着,渐渐的,也吸引了不少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的人,都屏住呼吸,故作无意地倾听着他们的交谈。
“但一个真正的君子去和粗鄙之人交往,会用高尚的德行去影响他,会用优雅的举止去让他效仿,会用真正的善意教导他如何走回善途。相反,即便是粗鄙之人,也会有让君子刮目相看的时候。正如鲍叔牙之于管仲,正如钟子期之于伯牙。只有这样,世间会少了一个粗鄙之人,多了一个知礼义而行善道的君子,人们会说:啊,这才是真正的知交。”
“同理,寒生并不代表低贱和贫困,仅仅是出身不同而带来的经历不同,但这种经历有时候无法用其他办法来弥补。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人,只能靠学习别人来变得更好,所以才有五馆存在,所以才有明经取士。士族尚且并不是一天而成的,寒门要改换门庭,又岂是那么容易?”
梁山伯的态度,是一种体验过世事人情的豁达。
“正如我在傅兄的身上学习如何与士族打交道、如何与士人相处,我学习他的风仪,了解他的世界,借此明白士族的所思所想,这样日后,我也许能侥幸进入仕途时,会因此少走了许多的弯路。比起在那时候被人当做粗鄙之人,现在被傅兄嫌弃,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虽是丙科,若说人人都没有野心,那一定是骗人的。像是伏安和刘有助这样经年不出会稽学馆的,无非都是在等一个好的机遇罢了。
此时但凡心中有些想法的,听到梁山伯的温声细语,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有些面皮厚的,因为实在听不真切,甚至厚脸皮的往前凑近了听。
祝英台不是笨蛋,相反,她是来自于一个能够包容任何声音的地方,对于梁山伯的提点,她几乎是立刻就有了了悟。
她想起了梁山伯一入甲等学舍时就不顾身份,也不畏惧他们鄙视他,亲自去修家具的事情。
也想起梁山伯丑话说在前面的“我就是这样的人”的自白。
傅歧和马文才是如此讨厌寒生,甚至认为他们粗鄙到无法让人接受,可却都能够和梁山伯相处融洽,马文才甚至和梁山伯同住了这么多天也没有跑回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是一个,让任何人相处起来都很“舒服”的人。
“我……”
祝英台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想说,脑子里也有许多从未想过的东西在不停地出现又消失,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为什么要掩盖你的不凡,来迎合别人的眼光呢?你就是士族,原本就是生来不凡之人,如果人人相交都要先考虑如何迎合别人,那天子又该如何跟群臣相处?”
“马兄就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无论是面对馆主还是寒生,他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并不会因为别人的目光而去改变自己的志向和想法,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种真诚。”
梁山伯叹道:“祝兄,如果我与你们相识时,刻意用士族的礼仪和举止来模仿你们,迎合你们,你们会认为我就不是寒生了吗?你们还会如此平静地看待我这一介吏门寒生吗?”
祝英台还没说话,屋子里听到这番对话的人已经有许多不由自主地摇起头来,有些甚至嗤笑出声。
祝英台明白梁山伯想提醒她什么,只是照顾她的脸皮,遂红着脸摇了摇头。
“所以我才说你不够真诚啊!我能在你身上学到什么呢?没有。他们能在你身上学到什么呢?没有。若是真正的真诚,就该让他们看到士族也有好的一面,并且从你身上学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反之,你也亦然,寒生就没有值得你有所得的地方了吗?”
也是祝英台性子并不偏激,态度又温软,否则换了另一个人,梁山伯还真不一定敢说出这些话来。
看着渐渐望过来的目光,梁山伯的声音大了一些,却没有大到让人刺耳的地步。
“看看这些‘同窗’,他们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理解,正如你来丙科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他们今日在此读书也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大家为着自己的目的而在一起,又有什么迁就不迁就呢?你是士族,让他们学习如何和士族接触,让他们明白和士族之间的差距,也是一种真诚。”
他叹道:
“贵有自知才能逆流而上,一叶障目只能坐井观天。如果寒门连看破门第之见都不能做到,又何况士族?能遇见你这样愿意和他们同室而处的人,也许他们一辈子都不得遇见,为何先惧怕会伤害他们的却是你?你把他们当做如此脆弱无能之人了吗?”
为何先惧怕会伤害他们的却是你?
祝英台倒吸了一口凉气,脑子里乱成一团。
“梁山伯,昔日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寒生上百,同在丙馆读书,独独你被馆主收入门下,今日我算是明白了!”
一位身有补丁的书生站起身来,长揖道:“往日是我偏激,多谢兄台今日开解之恩!”
梁山伯不以为恩,只是笑笑,但也坦然受了。
刹那间,屋子里绝大部分人看待祝英台和梁山伯目光都变了,如果说他们看待马文才是一种对上位者的敬畏和对权势富贵的羡慕,那看待梁山伯的就是对“先行者”的叹服和对“自己人”的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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