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袁爸的头七,不知道袁娘撕心裂肺的哭闹是不是因为舍不得袁爸最后一次回家看看。
海里在等着一线黎明天,她得等着,似乎也算是送送袁爸最后一程了。这般站在窗前等着,忽而听到吱呀一声,海里踮起脚尖,看到石风模模糊糊的背影,站在了院子外。海里一愣,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里忽而涌上了很多酸涩,连忙爬下床,穿着拖鞋,奔出了屋子,奔到屋外,凉意习习,推开自家的院子,脚步却又慢了,却又止住了。
石风坐在自家院子的门口,就这么坐着,看不清是闭着眼还是睁着眼,就这么呆呆地坐着。
海里就在自家的院子里站着,站着,慢慢地走过去,坐在了他的旁边,凑近了,看清了,他低垂着脑袋,紧闭着双眼,两个拳头在身侧紧紧地攥着。海里不吭声,就这么陪着他一直坐着。
黎明时候的天空是最漂亮最安静的,颜色呈一条线,开始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彼变亮,再多一条线,更亮,随后,很多很多渐变的线迎来了探出脑袋的太阳,鸡开始打鸣了,犬开始吠了,一家一户的窗户也开始一盏一盏地亮了。一只低着头的石风终于睁开了眼,抬起了头,转过脑袋,看向了前面的路,这是出村必经的路,李爸出海捕鱼,李妈把贝壳项链送去外面买,村长在村头挂告示,石风送海里去上学,海深的墓地,袁爸开着货车从外面回来,都得经过这条路。
这路似乎比别的路都要低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太多人踏了,把它踏得这般宽敞和平顺。
石风就固执地扭着头看着这条路,看了很久,太阳的第一道光辉找到了山上,田里,铺在了路上,兵荒马乱的一夜熬一熬就是能过去的,石风看着这条路半响,站起身,他的影子就投在了海里的身上。海里抬起头,他的侧脸被渐变的天空蒙上一层微光,他的下巴到肩膀的斜度,每一块骨骼和肌肉都变得柔和而倔傲,他转过身了,推开院子的门,回家了,走进院子的时候,海里听到他的声音。
这是很长时间以来,海里头一次听到石风的声音。
低沉,平淡。
他说:“海里,回吧。”
他的背影,笔挺和孤单。
孤单,真是悲伤的词,看一眼,就想让人落泪。袁娘疯了。
有时候让人觉得她疯了,站在院子里自言自语,哭哭笑笑,有时候又让人觉得她是正常的,买菜,做饭,裁衣裳,裁出的衣裳跟以前一样的好。幸亏石风考完了中考,能天天呆在家里看住袁娘,否则袁娘一人在家,真是不能让人省心的。
李妈几乎天天跟着袁娘,寸步不离,袁娘精神正常,在家裁衣服的时候,李妈也呆在她旁边窜贝壳项链,俩人乐呵呵地聊着天,袁娘自言自语哭哭笑笑的时候,李妈就把她拉回屋,像哄孩子似的哄着。
李爸私下问石风:“你娘这样了,要不带她去看看?”
石风点头,却也是不详说,没人知道这个村子里最有名的好学生会在死了爹,疯了娘的生活里怎样挣扎,海里同样不知道。海里放学的时候总会先去袁家,她去的时候通常是石风在做饭的时候,海里背着书包朝厨房望进去,看见石风穿着白背心弓着身子在水槽里洗菜,这时候海里才发现,石风已经长得好高了,她得拼命仰着脖子才能看到他。
她站在厨房外面问:“石风哥,要我帮你洗菜吗?”
石风转过头来看她,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露出笑容了:“不用,陪着我妈吧。”
海里点点头,但站在门口没有走,磨蹭了一会儿,依旧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小声地说:“明天中考成绩就出来了……”说完,抬起头,紧张地盯着石风的背影。
石风没动,自来水哗啦哗啦地流着水,傍晚的太阳余辉照旧很猛,从窗外打进来,把自来水的颜色照得金光闪闪,石风把水槽里的青菜拣出来,放到砧板上,他一边把手上的水甩掉,一边简短地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海里忍不住扁了一下嘴,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她转过身,离开厨房,走去客厅,袁娘正在踩缝纫机,嗝哒嗝哒地声音从脚踏板里传出来,漂亮的蓝布在缝纫机的枕头下旋转,袁娘的手还是这般巧,在缝纫机前一坐就能坐上一个下午,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她能变出许多好看的衣裳和裙子。
海里敲着袁娘的神态,走上前,站在了旁边,叫了声:“袁娘。”
袁娘没听见,或者说,听不见,眉开眼笑地两块蓝布缝合在一起,时而抬起头,对着窗外笑。含着眼,抿着嘴,眼角拉出长长的鱼尾纹。
这样的笑海里见过很多次,每当袁爸从外头回来时,满头大汗,风尘仆仆,推开院子里的门走进来的时候,坐在缝纫机前的袁娘就会散发出这样的笑容,整个人都是满足的。
海里站在旁边看着袁娘,知道袁娘不会在意她的话的,她的大脑,她的心,她的精神,她的注意力,有一半似乎都跟着袁爸一起走了。
面对这样的袁娘,海里才敢说出真心话:“袁娘,明天石风哥的成绩出来了,我舍不得石风哥离开……”
袁娘依旧对着窗户傻愣愣地笑,不知听没听到。
中考成绩还是公布出来了,而这一天海里也考完了期末考,从学校出来,走出校门,没走两步,就听得后头传来自行车铃铛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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