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儿,你该离开了。”有一天他们并肩而坐,闲看空林飞鹤、幽谷落花时,湘夫人吹开茶汤上浮的龙鳞银针叶悠悠道,“去吧。先向蜀山寻回我二十年前失落的天帛,再以此为礼去齐鲁之地迎娶你的新娘环姜公主。”
苏惑恭敬道:“师父,我的新娘在南方云梦泽畔。”
“她不是。”湘夫人说,“你们注定不能在一起。”
“那么,我也不会娶别的女人。”
“荧儿早已被聘为太子妃了,你不要胡闹。”湘夫人将茶盅浅掩,眼波流转间又轻叹道,“你何时才能像她一样听话呢?”
“……那不会是她心甘情愿的。”苏惑慢慢地说。他忽然对着湘夫人露齿一笑,这样的笑容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未免过于艳媚了些,可他偏生带着男子的英挺,也竟锦上添花了。
女子眉间一冷,了然于心。“你想做什么?”
“师父便当方才什么都没有听见可好?”他敛了笑意,眼角仍有盈盈之色,“惑儿明日清晨便启程,师父有需要捎带之物么?”
“……没有。”“惑儿明白。惑儿这就去整理行装。”他手腕一倾,将杯中残茶尽数抛入身前兰溪草岸,端着空杯兀自走了,怔得湘夫人说不出半个字。
这个孩子,又缺少管教了。她只在心底皱眉,面上毫无波澜。她知道苏惑决不会如他表面这般轻易顺服,一定会在哪里出些意想不到的岔子。不过现在的关键点不在于此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解决。湘夫人不明白为何少年这样令她不能省心。若不是为护他周全,她也决计不会陷入这般囹圄之境。
苏惑如他所言,天未亮之时便向蜀山而行。他虽未曾踏遍邈山十四峰,但也是对周围的地形山势相当熟稔了。因欲速取帛画便专择那险恶陡峻的岩壁来攀登以减少脚程,这种法子也只邈山门下才有心一试。
种种失传的奇术秘技便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苏惑用了不到十日便出了邈山的势力范围,再通过专觅山泽老林等无人之处的避径的旧法,在两个月之内只凭一己之力就抵达了蜀山。
自虞会贤死后,苍桐一派凋敝,到了现世,已有隐隐退出江湖之势。
虞氏生前奉老聃无为之道,与道家玄纪道长极为亲近,甚将长女卿月许配于其得意门生晏奚。本来一对青年夫妇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幽林空隐,好不适意,然而某日晏奚因所服三味丹药两两相克,致使脏器被药火燃灼,整个人活活烧成了空壳一具,便酿成了莫大悲剧。
晏奚是天资聪颖的孤儿,单论身份绝娶不到虞卿月这样的女孩儿。但机缘巧合之下两人结为夫妻,倒也是恩爱有加。卿月是有情义的女子,虽与晏奚成亲未满期年,却仍以断袖为誓此生再不他嫁。由于丈夫无父无母又以道为家,她只能复归娘家早早开始孀居生活。
虞妃歌那年十四岁,正是豆蔻年华,像虞美人花一样娇嫩的美貌。她不顾乳娘的劝阻一心只要和长姊好,那是姐妹俩最为亲密的时候。妃歌那样聪敏,她不怕什么晦气,只想着不要让别人看低了姐姐,而卿月一直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她知道小妹和小弟的脾性,也就在细微处注意真的不要坏了妹妹的福气才好,而其余的时候则由着她来。
她们一针一线绣出了花楼顾影图。珑玲的飞廊云阁上繁花弄影,两名美人在那廊上的光影中,白衣女郎攀了一支纤细的云萝花枝,侧着脸庞浅吟低唱;绯衣少女掌中花叶轻卷,正踏着一曲水云机杼弄,身姿柔曼翩跹。
她们约好这轴帛图将来便要为小弟伦舒作聘礼,娶回那方圆百里最美的女孩儿。她们浅浅嬉闹着,争相去描绣对方的脸庞。
然而那场约定把什么都改变了。蜀山最明丽的女儿妃歌再也没有回来。翻云覆雨,洗尽铅华,作为湘夫人的她听闻小弟与父亲相继死去,苍桐门人也随之散尽,只是长姊卿月,似乎还一直守在那里。
故人应在啊。
苏惑看着那清若扬波、翠如垂碧的风物,一时心有所动。
少年推开落了土灰的庄门,一片苍茫绿意拂面迎来,他沿着正午日光的轨迹举头,发觉额顶迂曲盘旋着无数破落的阁道,它们分明还能够使用,却显出掩饰不住的老态,令人望之生倦。
光与尘从木栈和铁索的通孔间透下来,与眼底的绿融为一片。这样繁盛的生机,却使得少年心头一阵萧索。他凝神感息,顺着怀中窄瓶内血的气息,感应天帛的所在——那轴帛画的染料中,原本就是滴入了湘夫人的血作为“引线”的。
这样,他很快便得以寻到那卷画了。
沿索道攀至一处背离主宅的高瓴青瓦木屋旁,苏惑感觉到就是这里了。他想了想那名尚未谋面的姨母,抬手轻叩门扉,但还不及开口,门便被这一叩之力击开大半。
他顺势望了望这屋子,屋内果然无人,却也没有很厚的积灰。临窗的紫杉架子上正摆着那轴展开来的花楼顾影图,光线蒙着已松弛泛黄的窗绢透进来,给整个房间都踱上了一层古旧的斑驳。
少年看着画上两个面孔模糊的美人,其中那个该是在笑的少女就是母亲了……他的心里倏然荡开一缕淡淡感怀,自袖中捋出一卷特制的蚕丝,小心地掩起帛画收到背缚的竹筒内,这才极轻地吐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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