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弦乱。二弦泣。三弦战栗。四弦弃。五弦神迷意志轻。六弦转魂身心离。七弦了无迹。越荧在心里默数。今天她在堂上奏乐,只用到第五弦技,整个厅室的人们都已经陷入了这乐之罗网。假使她运上最后一弦,或许楚国就真的这样悄无声息地覆灭了吧。
可是那样,她也会死去的。四海八荒之内皆有术,代价不同,结局不同。琴谱《七煞》中的第七弦,就是以奏者的生命为代价来换取十丈之地内所有闻乐者的精神麻痹。换言之,楚国的王族与诸侯们将在听闻最后之弦音时变成一群脑部死亡、心脏却仍在跳动的活死人。
越荧对着满盆银波冷冷一笑,舀起水来洗去虚幻般的妆容。她厌恶那些人贪婪惊羡的眼神,他们的眼中好似要伸出粘腻的触手般令她感到不洁。
而今后,她将带着这不洁一直走下去,直到死去为止。
只要你还干净就是好的,苏惑。她想,如果我们之中必定有一个要身遭腐朽,那一定是我了。
这些在楚地成长的陌生岁月里,她明晓了自己原来也是有心的。那个少年,该是想要去保护她的。所以作为回报,她也要保护他。然而不知为何他们的相处总是不快。最后一次应湘夫人之要求,她在浴室演出了那场戏,可是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吐血了。那时她心里有些异样了,可却说不清这异样到底关乎什么。
而当她开始为自己的成年礼宴诵念尹吉甫的《鸿雁之什·白驹》时,内心便顿有所感般怅然迷惘。“……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假使思念深如此,或许,那便是爱了。
纵然这场阴谋中真的有爱存在,那又怎样呢?自别后三年,她发现了封藏于心的微漠爱意,可是一切都错过了。太过宽广的天地在风云裂变之际,是容不下这样的爱的。
第7章 节六·蜀道
男孩儿在心里把《泓潼》默诵一遍,这才从洞明渊底浮上来,沿一段分外陡峭的山路向重华宫走去。暗夜衔月般的冷雾沾襟而过,他却不再担心寒疾侵体。
当坐在浮着桂叶与留夷的暖水蒸泉中时,他想起和一个女孩一起学习《泓潼》的约定,不由冷淡地轻挑唇角。阿荧,最后究竟是谁欺骗了谁呢?
已经开始长成少年的苏惑躯体更为矫韧,四肢更为匀称修长。他的眉眼继承了母亲湘夫人的美貌,清秀依旧,只是圆润的下颌锐利了些。
通过侍女之口,他知道在母亲还是少女之时,便已是名满天下的美人了。她是蜀山虞氏次女,闺名妃歌,善袖舞,一曲水云机杼弄能给她舞出国色天香的诗韵。当时不知多少江湖人士想要与虞长老攀亲结戚,却都被虞二小姐古怪的要求扫拂了脸面、搬下了台面。
虞妃歌心高气傲。她端立阁道,羽纱覆面,指明要未来夫婿奏演出能催深潭老蛟戏月的古曲《千华散》。知晓个中道理之人无不哑然——如此艰深古奥的遗调,怕只有深谙此道的巍巍耋耄才得以奏出;而恶蛟出水,不兴风作浪一番又怎肯再入潭长眠——这姑娘要的,怕已不是在世之人了!
当下许多所谓正派人士大斥荒唐而去,余下的则自知实力所限,未敢搅动足引祸乱之局,也陆续地离去了。只闻角落里一名黑衣人低低笑道,“好狠的姑娘,恰与我那没心肝的小子配成一对了。”虞长老正为女儿的妄言惊愕,这句话便不啻于一道鞭子抽在脸上。
“阁下好大口气,不知承名何处?”虞会贤抚了抚长髯,一记狠厉的目光递出。
“邈山重华宫苏氏,为独子却良提亲,望长老成全。”这回轮到在场的其余人等惊讶了。邈山?当真便是那个邈山了?虞会贤也是一怔,自然没有料到会撞见邈山门下。但见那黑衣人长身修立,风骨飘摇,态度分明与众人不同,这才逐渐信了。因为方才出口便是毫不客气的语调,也自知有几分失礼,所以后来的话便失却了先机。
虞妃歌是骄傲的少女。却不任性妄为。她静静听着父亲与那黑衣人约了鉴琴曲的地点,也不反抗。在她心目中,倘使那名少年真的琴剑双绝,那便是值得托付之人。父亲的表现却是格外离奇了。不说激动中混合哀愁,就论欣喜里藏有紧张。
“爹爹,您的神情……好像就要上轿的新娘啊。”她瘪起小嘴轻笑道。
“……妃儿啊,你还太小,不懂其中利害呢……”虞长老看着女儿无忧无虑的眼眸,不禁叹气道。
“就是听个曲而己,有什么好怕的?”她说,“爹爹放心,妃儿不会这么轻易就嫁了的!”
“小姑奶奶,再不许临阵出什么鬼花样!”虞长老惊道,“这次恰碰上邈山……”他的脸色沉了下去,不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女孩子本是了解父亲心意的,可今天发生的事太过突然,父亲的情绪又明显不稳定,令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什么啊……”她拂了拂衣袖,决定去找姐姐共同将那未完成的花楼顾影图在今日收了尾。
湘夫人每每念及此节,便不由敛目哂然一笑。过去的便已成往事了……某些事的发生或许冥冥中自有缘由。苏惑却想假若没有母亲那奇怪的转念,也不会有后来的听松岭之约,更不会牵扯出这其后的纷繁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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