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春龄到达天香楼时,店里刚刚亮起灯。炽热的橘光,似也沾了层油气,发出喷香的味道,顿时把外面天空中才有了一点淡白影子的月亮给比了下去。
伙计见韦春龄一个人,便问她是否和人约好了,韦春龄才说了个“苗”字,伙计便明白过来,脚步轻快地在前带路,把她引到一间包房门口。
韦春龄突然停步,一拍大腿,说:“瞧我这记性,说好等另一个朋友一起来的,我抛下他自己先来了。他不识路,我得去接他。”“那我……”“你忙你的,我知道房间,待会儿自己来。”
韦春龄和伙计一起下了楼,伙计被一桌客人叫了去,她趁没人注意,又一溜烟地回到了二楼。
苗老板所在包房在走廊尽头,旁边是一间准备室,伙计有时一次端几道菜上来,就在准备室桌面上放一放,然后一样样送进包房。韦春龄刚才上来时,正好有个伙计从里面端菜出来,她眼尖,立刻将里面看了个明白。
现在,这间准备室房门没关严,韦春龄只希望里面没人,省得自己再找借口。
她推开门,见里面桌子上放着两道菜,并没有人。
忽然脚步声响,她往桌子底下一钻,双手双脚勾住四条桌腿,让垂下的桌布将她整个遮住。
不一会儿,进来了两个伙计,将桌上的两道菜端走后,重重关上了门。
韦春龄这才无声地落回地面。
准备室的门关上后,外面的声音被隔远了,隔壁包房的说话声反而清晰起来。另外,准备室和隔壁包房的隔墙上有个窥视孔,正好能让人看清包房的圆桌面,以及围着圆桌面的脑袋。
此时,圆桌面正中摆着只巨大无比的一品锅,四周众星拱月,放了其它十七、八盘菜,俱已吃得差不多了。
圆桌旁共坐了十个人。其中五个男人全是广东口音。剩下五个女人,显是他们叫的妓/女,各地口音都有。
有一个穿白衫子、背对韦春龄坐着的男人,说话声音极为耳熟,但可能因为口音的缘故,她就是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有个男子忽然站起来,端了杯酒到白衫子男面前,向他敬酒。
白衫子男笑着抱怨:“怎么又来敬我?今天第几次了?你好歹也敬敬别人。”
那人说:“别人要敬,你更要敬。韦守中那厮,当初仗着清廷撑腰,把我们投入多少血汗钱的粤汉铁路说收归官办就收归官办了,为此我们广东的股东们损失了多少钱!那厮身居高位,我们奈何他不得,听说他又要回来当两广总督,我们是干着急,没有办法。幸亏陈兄弟这次神来之笔,解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啊。”
白衫子站起与那人碰杯,韦春龄这时已隐隐猜出了这人身份,果然他一侧脸,证实了她的猜测。韦春龄心想:“怪道他一见面就给我下马威,原来是和爹有宿怨。”
白衫子说:“粤汉铁路之仇,不独在座诸公,少培也记到现在。正好前几日我去拜会梁先生,他向我提起此人,还给我看了一张他、康先生和此人的合影。我趁梁先生没注意,顺手牵羊,拿了他这张照片,再借花献佛,把它送给了韦守中的死敌袁世凯。只是可惜,原来以为韦守中会因此掉脑袋,谁想到只是丢了官帽。”
众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但仍不忘将一顶顶高帽送到说话人头上。
陈少培喝多了酒,更加得意,又说:“清廷内部狗咬狗,要颠覆满清政府,又何须我们动手?让他们自己动刀动枪,不是更加痛快?不过这袁大头也是只纸老虎,到现在也仅让韦守中掉了顶官帽。”
他对面一个生了两撇八字胡的人说:“韦守中也是命大,我受袁世凯托付,在俞挽师处开暗杀悬赏榜,榜被揭三次,却只毒死了韦家的一个大脚娘姨。今天,我本来要介绍给你们的新入会小兄弟,手下功夫着实利落。他手头缺钱,也去揭了这榜,满拟一击必中,谁知韦守中老奸巨猾,弄了个假人冒充自己,躲过一劫。他逃出来时,又撞见韦守中儿子,被他拗断了两条肘子。现在只能躺在我店铺里养伤。”
包房里一静,随即又吵杂起来,众人七嘴八舌,打听韦守中的这个儿子,问他是否也入了会。八字胡苗老板笑说:“这个,要请问我们的总理秘书了。”众人一齐看向陈少培。
陈少培已经半醉,笑说:“的确是入了会,还在镇南关立了功,救了孙先生一命。孙先生因此看重他,叫我与他联络,好好发展他。孙先生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照我看,韦景煊就是个纨绔子弟,屁本事没有,惯会狗眼看人。让他去杀几个清官,煽动民愤,他却只敢将人家弄丢官职。这种半吊子货,我看了就生气,几次恨不得抽他一顿。这次希望老袁得手,杀了他那狗爹,好好教教他,怎么才叫‘彻底铲除’清官!”
有人说:“韦守中算个屁清官,不过沽名钓誉之徒,没准他揭发别人贪污,就为了自己好贪更多呢。”
陈少培说:“没错,没错,是兄弟失言,自罚一杯。”
桌上酒不够了,有人叫来伙计,让添酒,又问象牙菩鱼和鸭肉馄饨怎么还不上。伙计去后,一干人继续东拉西扯。
韦春龄在准备室气得手脚发凉,恨不得立即闯进去揍一顿这些瞎扯的人,但她很快就克制住这股怒火,她想:“哪儿没有这种人呢?我现在进去揍他们容易,闹翻了,不但让敌人笑话,也让孙先生为难。不如暂且忍耐,回头将事情经过仔细告诉孙先生,随他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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