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正在处理豫州诸般事务,也没在邓通大本营安丰郡落脚,而是返回汝南平舆,再次在瀛洲别馆下榻。
春日的蓬莱仙居,镶金嵌玉的宫殿般屋舍建于胡泊中央,湖水异常清澈,碧波如镜,飘飘渺渺,岸边珍稀花木随意生长,摇曳多姿。
远远还见仙居的廊道上,一行身披丝织薄衫的美姬美婢鱼贯而过,真真恍若仙境一般。
彭澈从前曾来过瀛洲别馆,那时候,这地儿是董家所有,他有一个同窗是董家人,对方十分自傲家中别苑,特地邀诸同窗前来作客。
彼时的彭澈,即便出身大族,也确实被这人间少见的奢靡别馆晃了晃眼。他和董氏同窗关系还行,因此也不用明里暗里或说酸话或鄙夷了,只放轻松心态一饱眼福就是。
四年后的彭澈,在一次踏上豫州土地,再一次进这瀛洲别馆。
物是人非。
董氏同窗已死,和董家一同覆灭;而他彭氏下场相差无几,仅存他一人苟且偷生。
不,他还有母妹!
彭澈握了握拳,其实他心底深处,也不是不知道复仇已几乎无望,夺回祖业也不过痴心妄想。只不过,人活着,总得有个目标和希望不是?
也是因此,当母妹出现时,他无需太多挣扎,就舍弃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活着的人,怎么也得更重要不是?
可惜彭澈自从出了晋阳往南,就再没见过母妹的面,柏钦和他一路,而另一路亲卫押着他母妹,早一步出发了。
跟着柏钦穿过湖泊上曲折迂回的廊道,踏上蓬莱仙居,他的大仇人就在里头,而他能不能顺利和母妹离开,却只能看对方的意思。
他脸色眼神皆阴沉,双拳紧紧攒起,心脏急促跳动着。
此刻的彭澈,早没了昔日翩翩佳公子的霁光形象,一身黑色扎袖胡服,风尘仆仆,下颌微有胡茬,甚是落拓。
柏钦进入厅堂前,回身一笑,道:“彭公子略等。”
这人面上永远都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不过他不用彭澈回答,说罢就大步进去了。
彭澈在大门外廊道的台阶下站了半个时辰。
刚踏入四月,孟夏时分,午间骄阳似火,火辣辣地从头顶射下。他额际慢慢沁出一层薄汗,汇聚成珠,顺着脸颊一路滚落下来。
彭澈没有去擦,甚至连眼睫也没有颤动一下,他静静伫立着。
终于里头出来一个青年男仆,说主子让他进去。
不是请,是让。
彭澈挺直脊梁进去。
极宽敞极奢华的厅堂,隐隐还有丝竹和女子嬉笑的声音,入得大门,只见里头分坐了十余人,年纪老中青都有,每席还有美姬斟酒伺候。
最上首,放了一张深紫色的楠木大案,透雕了云龙纹的楠木大座屏上,精描细绘了一副雄鹰展翅图,雄傲于顶,睥睨众生。
屏风前,大案后,坐了个年约三旬的青年人,他一身玄色深衣,面容白皙俊美,鼻梁挺直,眸子如两泓碧水,顾盼之间,极为摄人。
此人正是彭澈毕生大仇人,扬州陈佩。
陈佩姿态闲适,唇畔挑起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他怀里还搂着一个娇小而极美极艳的女子,手随意探进对方衣内亵玩。彭澈认得她,对方是他董姓同窗的亲二嫂,那艳名传遍大江南北,和他亲表妹齐名的南姝樊女。
樊女似乎忘却前尘,十分温顺。后者见彭澈来了,随意松开手,她拢了拢胸前凌乱的衣襟,低眉垂目跪坐在一边。
陈佩目光随意扫过来,“彭澈?彭氏六公子?”
他随口一说,表情十分平静,似乎未曾做过灭人满门的事情。
“是。”
没想到,时隔多年再听到这个旧日称呼,竟然是出自仇人嘴里。彭澈垂下眼睑,费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刻骨恨意。
他恨陈佩,恨不得吃肉寝皮,这点堂中所有人都知道,但偏偏他不能表露,因为母妹还在对方手里。
但拱手见礼之类的,彭澈实在干不出来了。
好在陈佩也不在意,他端起酒樽,似笑非笑道:“彭澈,你姑母待你有大恩,你都能毫不犹豫背叛,果然甚合我意。”
他纵声大笑,堂上冷眼旁观的诸人都是他的心腹,自然没有可怜彭澈的,又是一阵哄笑声。
彭澈闭目,急急喘了几口气,默念多次阿娘妹妹,这才将即将扑出的仇恨怒火死死压抑下来。
陈佩笑罢,也不废话,直接说:“彭澈,柏先生所言,你若供我驱使,待事成之日,我必放你母妹三人安全离去。”
“此话,确实是我的说过的不假。”
“一个月前,西河大军大败于盟军,晏庆二十八万大军覆灭,败退上郡;半个月前,霍珩率大军攻破上郡肤施,晏庆彻底溃败,并州七郡落尽霍珩之手。”
谋算不成,这陈佩居然还很讲道理的,他说:“当初,柏钦让你干的,就是伪造军报,把晏氏母女诓往遂城,你办到了。即使晏庆最终溃败,但也与你无关。”
彭澈方才被他说得一颗心悬起,面色难看,如今峰回路转,他忍无可忍,倏地抬头看向陈佩。
陈佩也看着他,忽地问:“那柏先生问你,晋阳往遂城送了几封军报,你说四封,可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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