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剑的手倏地发力,连烁的胸口再难负荷,他蹙眉垂眸一瞬,咬牙将她手中宝剑忍着巨痛夺过来,另一手绕过她鬓发,封住她的穴道,然后抱住昏厥过去的妻子。
她已经告诉了他,她什么都不要了,她只要那个人。
他输了。
这一生博弈江山,奇谋算计,文韬武略,不负天下人,都没有用了。
他已在那个替他陪伴了她多年的人手上,彻底输掉了她。
输掉了他从与她共拜天地那一日,掀开她大红盖头的那一夜,便放在手上珍惜呵护的至宝。
她这样如同一场红莲业火,直要烧到毁天灭地不肯罢休,倾覆天地众生也无所畏惧的情感,再也不属于他了。
天鼎八年七月初九,东厂提督江淇的死讯传入京中,坤宁宫皇后钟离氏与午门刺伤天子,一时之间,整座宫阙陷入了无法言说的压抑和惶恐。
一切阴暗的,讽刺的,中伤的,诅咒的话语,如同雨后春笋,疯狂地在滋滋生长。
指向那段被世人所不容的不伦之情。
那段本是二人相拥看落雪,仲夏赏盈月的情意,被他们珍之重之一生的诺言,都被撕碎剥光,扔在世人脚下无情嘲弄,肆意践踏。
乔翎说,既然爱上他,便要做好与她一个下场的打算。
可不知那段粱臣熙誓死掩埋的爱恋,比之钟离尔与江淇,孰能更烈,孰能更痛,孰能更难忘?
这场烧尽了她余生颜色的晚霞来的时候,她深知自己还在这人世苟活,却感受不到任何生的气息。
所谓行尸走肉,不过如是。
殿门外的小宫女端上来了最后这一日的茶盏,清欢垂眼瞧见,便连忙摇头低声催促她换过,殿内榻上枯坐的人却终于像是还魂一瞬,疾步跌跌撞撞出殿,劈手夺过那滚烫的茶盏,惹得清欢低唤一声,“娘娘……!”
釉里红加彩的茶盏热闹繁复,精致的绘样上较之昨日,女子被爱人拥在怀中,回首瞧着他浅笑,远天高阔,归燕翩跹,正是旖旎至极的静好画卷。
清欢看着皇后仰头一饮而尽,无声示意殿内宫人退下,殿门关上的那一刻,她看见盏底最后的半句——缔约百年。
她保持着仰首的姿势,眼泪在眼眶中蓄满,回想他留给她最后的盟约。
他说——春水初暖,柳畔清河行画船,心悦鱼前。东风盛绽,梁上新泥双/飞燕,缔约百年。
他说,他要和她永以为好,缔约百年。
清欢瞧着皇后良久,抿唇压下哽咽,对面前憔悴的人轻声道,“娘娘若是想哭,便哭出来罢……这殿里,除了奴婢,再没有别人了。”
她顿了顿,动作有些僵硬地将带着余温的茶盏双手握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盏茶在初秋温暖着她已凉透的指尖,恍惚间,就像那个人的余温还在一般。
皇后直视着那盏菱花窗,半晌,清欢听见她哑声道,“你可知若我这一生,得幸天赐个百年,愿如何过么。”
清欢没有接话,钟离尔轻轻笑了笑,笑尽了这尘世的沧桑与痛楚,“我想和他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住在一个庭前有高树可纳凉的屋中,院子里种一片花,再种一片菜,养几只兔子,再养上追云、逐日,和它们的孩子。”
“每一个朝夕,都会燃起袅袅炊烟,有饭菜香弥漫到院子里,盛夏的傍晚,就围坐在微凉庭院中,架起一丛篝火,烤他从河里新鲜打上来的鱼,等到香味儿飘散了满院,再饮上一壶陈年佳酿,坐听树叶沙沙的声音。”
“然后我们的孩子就大了……我会好好照顾他,让他代替砚离,看遍这世上的好山好水,远离这宫里前半生我们所历过的纷争阴谋,自在无忧地长大成人。”
“第一百年,我要在一个月夜花下,还像少时一样,握着他的手,靠在他怀里告诉他——这辈子我没有什么遗憾了,可下辈子,我还是希望早一些,再早一些遇上他。”
清欢听得难过,忍着抽泣拭去眼泪,钟离尔平静转过身来,对她笑道,“你为什么哭,你也觉得这一幕再也不会有了,令人遗憾么?”
她扯着皇后的袖子,看着她心死如灰的模样只觉得骇人,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如今眼前女子韶华正好,眼神却已凉透,真正枯死了一颗心。
钟离尔还在努力笑着,她冰凉的手指握住清欢的手,眼神中是将天地覆灭的力量,就像在说最寻常不过的话语,对她语气平平道,“江淇死了,他害死了江淇,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这一次,不需要再有人来对我说什么活下去、报仇雪恨这样的话。”
那滴已然冷了的泪滴终于在她的眼角处滑下,左眼下的那滴浅淡的,细小的泪痣让见者皆觉心痛不已,钟离尔语气平静而决绝,“我会杀了连烁,夺回连家亏欠我的这江山天下……”
“然后,去见他。”
这一夜,中宫皇后钟离氏连夜召太医院院正楚辞进宫诊治,坤宁宫灯火燃至深夜,没有人知晓这宫中究竟商榷密谋了什么。
只是从这一日起,宫中的流言被乾清宫以铁血手腕压下,帝皇卧病不起,皇后钟离氏翌日便没事人一般复了后宫事,且送往各处心腹朝臣处的密信,再未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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