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满堂的宾客,竟不显丝毫杂乱,淮真暗自称奇。再往里走一些,一个中年人突然站起来,大喝一声“好——”,尔后,堂中众人纷纷鼓起掌来。阿福在角落寻找到一张四方桌,拉着一家四口趁乱里坐下。淮真透过人群往堂中看去,只见原是一户新开业银匠铺家的两岁小儿新入的堂会,入会抓阄,在一堆笔墨纸砚、珠钗、筹筒与美分中抓到一册账簿。
那小儿父亲面有红光,掬起洪爷递来的酒杯,朝堂下一饮而尽。一众人齐声喝彩:“这小子将来必子承父业,江氏银器后继有人,大发大发!”
淮真才刚看了个明白究竟,喧闹声中,洪万钧突然拨开人群,往这一边角落望过来,视线不偏不倚落到了淮真身上。
众人随之看来,霎时鸦雀无声。
洪万钧突然开口说道,“初来乍到,既然来了,不如也来抓个周,图个吉利。”
阿福慌忙说道,“我家这丫头也不似两岁小儿不懂辨物识物,这个年纪上,何故再玩这游戏?”
洪万钧笑道,“这丫头,你说她是你乡下兄弟家闺女,可谁知道她是个什么来历?要是唐人街因着她出了什么事,是我洪万钧替她担着,还是你季福替她担着?”
洪万钧接着说,“没人担得住这风险,想居住在唐人街,也可以。会费一月三十美金,你替她缴?惠爷替她缴?”尔后看向淮真,“还是你自己缴?”
阿福正要起身讲话,罗文掐他一下,将他按下去。
淮真站起身来。
洪万钧见状,扬扬手,叫她上来。面目和善,却有些不容置喙的意味。
淮真恐他后头再拿什么事借题发挥,轻拍云霞手背以示安抚,毫不犹豫起身上前去。
满座千余人注视下,淮真再度站立到人群焦点中去。
只见一张供台前几米的长桌上,原本放着官印、桃木刀与惯常笔墨纸砚的玩意。待她上前来,桌上的东西不知何时已更换过了。此刻上头,正陈列着几样物事:一张卖身契,一张婚帖,一只铁质的联邦警察内部狗牌复刻样本,以及一本《本草纲目》。
这些东西想来一早就准备好了,淮真心下立刻有数,明白洪爷要做什么。
从卖身契到婚帖,这两样都是淮真与他打的赌,淮真侥幸赢了一回。此刻再被洪爷摆到台面上,不过是向她提个醒,告诉她从前这两身份是洪爷给她的,此后恢复自由身,以寻常人家女孩子身份生活在唐人街,还得洪爷给她三分薄面;后头狗牌复刻,是警示她,不要在他眼皮子底下与警察勾结;最后一本本草纲目,大抵是承了惠大夫面子,才在堂会上有这一试,结合前面几个玩意,仍是想告诉她,不要以为得了惠爷照抚便与我作对。唐人街这地头,我不罩你,出了事,惠爷也罩不住你。
淮真从这长桌前走过去,走到桌子最尾巴上,洪万钧正好立在她身旁。
洪万钧便问道,“你什么都不取?”
淮真说,“不取。”
“想好了?”
淮真点头。
洪万钧这才一声冷笑,往香堂处取来一只拇指大的杯酒,递给她。淮真接过来,仰头饮尽,从咽喉辣进肚子里去,整个人立刻有些发懵。头脑袋沉沉的走下堂去,心里头却轻松不少。
混沌中,只听得堂上渐又热闹起来,有人在上头替洪万钧念着祝词,掷地有声地说:
“我们从中华到美国,变换了政府生长养育,复操着各异的方言,然而今日再次相会,如兄如弟……你们与我聚首,一视同仁。因我们有同一希望与同一命运。所收经费,用为房租、薪水、工食。尚有余存,留办善事。遇乡人口角争斗细小情事,由馆力为劝解,使各相安……”
淮真喝了不下四杯云霞递来的乌龙,直到半场堂会结束,才勉强醒了点神。
年三十下午,年长的人们仍得留下来,一齐前往同乡会吃茶。妇女打牌,男人们喝酒,小孩儿们留则吃糖果点心,晚些时候一齐喝牛肉汤,都是往年惯例,阿福与罗文都得一齐去。年纪与云霞淮真相仿的,要么惦记着出去唐人街玩,要么就是念了高中,仍还有课业得回去完成,都需得赶紧回家去。
云霞需去鼓乐队练习,淮真也要去中华客栈熟悉一下未来两天要做的工作,两人一道出了仁和会馆大门,冷冷清清的街上突然响起一声口哨。
一回头,尚未见着人,先响起一阵京腔。
四下一找,只见洪凉生一身黑色唐装,吊儿郎当在巷道出口堪堪一倚,便挡住大半条去路。低头玩着只鼻烟壶,漫不经心的说,“什么都不挑,你倒是目无俗物。去劳什子大赛赚那几个钢镚做什么?跟着你小六爷混,不愁吃不愁穿,要什么有什么。”
洪凉生擦完鼻烟壶,收起衣袋里。举头,开始打量淮真,目光有些不遗余力。
云霞挡在淮真前头,气势倒很足,“今天当着众人面,你爹都同意让淮真留下了,你别赖皮啊。”
洪凉生指指自己鼻子,“怎么样?”
淮真想起那天在巷子里的事,说,“你请那拉丁女孩子去中华客栈,是因为叶姑娘的墨西哥男友要来吗?”
洪凉生颇不屑道,“关她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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