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那日早上将长袍替他穿上时,下摆处的荆棘花,我只绣到一半,深绿色的荆棘和刺尖倒是绣好了,但在秋霜中怒放的荆棘花我只描了一个样。
此刻,他从容不迫地向灵棚走来,深青色长袍的下摆上,小小的荆棘花开得绚丽夺目。随着他不急不缓的步伐,荆棘花也似在轻风中款款而开、次第绽放。
再见已是陌路(下)
据我所知,罗婉虽然外表装得很贤惠,但刺绣这种事qíng,并不是她所长。
那这枝荆棘花,又是由谁来绣完的呢?
也许是府里的丫头们绣的吧,他很少对这种衣物之事留意,有没有绣完,谁绣的,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我正在肚中麻木地纠结有关刺绣的问题,江文略已与各位寨主一一见礼。
他居然还带来了水酒祭品,在与七寨主见礼后,他便握起酒杯,面上带着十分合适的沉痛与惋惜,脚步带着恰如其分的沉重与伤感,一步步踏入灵棚。
狐狸唱礼的声音饱含悲伤,在山寨上空久久回响。
“致-----祭-----”
我以为江文略要学三国时的诸葛孔明,来一段灵前痛哭,却见他只是缓缓地洒下水酒,叹了声:“卫兄,huáng泉路上请多珍重。若有来世,文略定要与卫兄把酒言欢!”
狐狸往我跪着的松树皮后看了一眼,唱道:“亲---属---谢---礼!”
我的目光还纠结在那一枝荆棘花上,直至邓婆婆暗中推了一把,才恍然清醒。
透过松树皮的间隙,江文略正向我坐着的方向深深伏地,语调饱含劝慰:“请嫂夫人节哀。”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深深伏地,叩下头去。我很庆幸有个三叔公曾当过口技艺人,虽然我没有认真随他学过艺,但最简单的变声,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象悲痛过度,既不被狐狸等人怀疑,又不被江文略认出来,这点还是做得到的。
只是开口的这一刹那,我忽然觉得这样子和他对拜,十分象当年成亲时的夫妻对拜,只不过喜堂变做了灵堂,我与他之间隔着的不是喜帕,而是松树皮。
胡思乱想中,我先抽泣了数声,才用嘶哑的声音颤抖着道:“未亡人卫沈氏,代亡夫及腹中孩儿,谢过江公子恩义!”
我很尽责地一叩到底,也很尽责地趴在地上悲哀地抽泣,直至邓婆婆反复劝慰,将我扶起,我缓缓抬头,却见松树皮的fèng隙后,江文略一脸震惊,我甚至觉得,他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汹涌翻腾。
难道,他听出我的声音了吗?却又不象。
他的目光,似要穿透这层薄薄的松树皮,我迅速低下了头,并装作不经意地让孝带垂在面前。
他似在喃喃地念:“卫--沈--氏?”
这世上曾有一个人叫江沈氏,而且曾与他月下立誓,生生世世都要叫江沈氏,却被他一把火烧成了卫沈氏。
真是比戏文还要戏文。
狐狸叹了声,过来向江文略道:“江兄,按礼节,大嫂闺名本不能为外人知。但大哥去后,寨中兄弟皆愿奉大嫂及大哥的遗腹子为主,从此大嫂便是我们jī公寨的当家大嫂,如果不告知各路群雄大嫂的名号,将来江湖相见,未免不妥。江兄来得正好,就请江兄帮jī公寨向天下英雄传话:自今日起,jī公寨奉故卫寨主遗孤为少寨主,而寨中诸事,皆由当家大嫂沈青瑶与各位寨主共同决定。”
一锤定音。
从此,三十二路烽烟、七十二方群雄,皆称我一声“卫夫人”或“青瑶夫人”。
这是后话,而此时,隔着一层孝带,松树皮的fèng隙又很小,我看不太清江文略听了这番话后的神qíng,只依稀见他默然了许久,再度拜下,说出来的话低沉而暗哑:“卫夫人节哀。”
我再度还礼:“江公子恩义。”
我很佩服自己,明明心头绞了又绞,喉咙酸了又酸,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恰当的表现着一个寡妇的哀痛之qíng。
直起身后,我以袖掩面,哀哀而泣。泪水是真的,在汹涌而出,我想这一刻,我是真的为了豹子头而哭泣。
既哭泣他的悲壮离去,也为他有幸能与美娘在另一个世界相逢而哭泣。
更为了他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好生待青瑶。
江文略再看了一眼松树皮,缓慢地转过身去,与狐狸等人叙话。
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他与狐狸站在一起,彼此妙语连珠、典故频出,又都风度翩翩、有礼有节,当然其中也含有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其余几位寨主竟没有cha嘴的份。
不多时,这二位就huáng家寨的事qíng达成了一致,估计是huáng二怪近来太过嚣张,屡屡挑衅永嘉府,江文略竟是受江太公所派,前来联合jī公寨,有意找机会一起灭了huáng二怪。
怪不得江文略竟会在这个时候来到jī公寨。其实倒也不奇怪,jī公寨与永嘉府虽时不时有点小冲突,但因为中间隔了个huáng家寨,双方还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在这乱世,为了所谓的利益,群雄们昨天斗得你死我活,今天却也有可能拍着肩膀称兄弟。
眼下双方最大的隐患是huáng家寨,自然便开始称兄道弟了。
这种便宜事qíng,六位寨主一致通过,也轮不到我这位当家大嫂来接烫手山芋。
此时已是正午,山风飒飒,送来淡淡的清香。
他与各位寨主一一道别,迎着山风提步,袍子下摆处的荆棘花开得更生动了。
定是今天发生的事qíng太荒唐了,我觉得自己此刻象梦游之人,眼光痴痴地盯着那一枝荆棘花,不停地纠结,这枝花到底是谁把它绣完的?
为何绣得如此jīng美?花色为何象染了血一般瑰丽?
狐狸在微笑:“听闻江兄不久将有大婚之喜,杜凤在此先行道贺,届时再亲登永嘉,喝江兄这杯喜酒。”
我茫然抬起头,江文略也在微笑,带着些满足意味地微笑:“文略定会备下薄酒,恭迎杜兄到来。”
虽然我的眼前一片迷蒙,却看得很清楚,他真的是在心满意足地微笑。这种微笑,在与我成亲的那晚,他将喜帕挑起的那一刻,也曾出现在他的脸上。
狐狸欠身致礼:“江公子慢走,不送。”
江文略还礼,目光再在山寨中扫了一个圈,似乎在松树皮上停驻了一会,最后停在枣树之下。
他凝眉看着树下那一团卷起来的焦尸,那是紫烟的尸体。狐狸忙道:“这是前段时间抢上山的一个女人,那晚来不及逃走,唉,真是作孽,烧成了这样------”
想来狐狸觉得被jì女下了迷药这件事qíng太不光彩,如此说倒也不失体面。
不知是不是江文略站在树下,而阳光又太过盛烈的原因,我依稀觉得他的面色瞬间变得青黑,他的身形也在微微摇晃。
狐狸将他扶住,关切问:“江公子可是不舒服?”
江文略嘴角僵硬地扯着,声音也很虚弱缥缈:“不、不碍事,可能我是,是头一次见到这种------”
狐狸叹了声:“是啊,太作孽了,此仇不报,天理不容。”他又转身吩咐:“还不赶紧将她好生埋了。”
江文略表qíng呆滞,看着喽罗们掩着鼻子将那焦尸拖走,才极其缓慢地转身,消失在山路尽头。
山风愈盛,遥遥望去,再也看不清他袍子下摆处的荆棘花,但他的身形,却看得出有几分凄凉与惶然。
我倒不知,他如此多愁善感,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焦尸而动容,却不知当初面对我这个发妻时,他是如何心硬如铁,说出那两个字,she出那一支箭。
烧吧。
我在山风中冷笑。
笑到不能自己,笑到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笑到所有的山贼同qíng地看着我,他们都以为我在哭。
为死去的夫君哭泣。
“夫人,你在笑什么?”
邓婆婆进来,摆好碗筷,含笑问我。
我摸摸自己的脸,讶然道:“我在笑吗?”
邓婆婆更讶然:“夫人怎么连自己在笑都不知道?”她顿了顿道:“不过夫人这笑,说起来可看着有点吓人,再笑下去,真得请屈大夫来看看了。”
她满面好奇地凑过来:“夫人,你到底在笑什么?这几天一直这么笑。”
我看向窗外的滂沱大雨,默然许久,低声说:“我在笑这雨。”
“雨?雨有什么好笑的?”
心在哗哗的雨声中慢慢涣散起来,我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听,这雨也在笑,可所有的人都说她在哭,你说好不好笑-----”
我的生活终于获得了暂时的平静。
夏天也在这平静中平静地到来。
山寨在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向huáng二怪报仇,听说江太公后来又派过几次人来,与jī公寨商定共同剿敌的细节。
这等战争之事,六位寨主似乎没有太大的争执,不用过来请我裁决,我也在专门为我搭建的小木屋里,平静地过着日子。
在知书达礼的狐狸的带动下,六位寨主每日早晨都会过小木屋来向我问安,七寨主手巧,他怕我闷着,还特地用木头雕了很多小jī小狗。
若不是屈大夫说怀着孩子的人最好不要抱狗啊猫的,估计老七这个孩子,会借替我解闷之名,往山上搬一大堆小动物。
说实话,六位“叔叔”对我实在不错,野láng们也对我很恭敬,美食、华衣、补品,抢了来便流水似地往小木屋送。
可与这些东西一同附送的,是日夜守在屋子外的几个哨兵。所以,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逃走,只能继续苦闷而平静地待着。
初夏cháo湿的风在空中悄悄鼓涌,象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更象我现在的生活,虽然平静,却总有暗流在涌动。
我喜欢在huáng昏的时候洗头,洗完了,坐在窗前,用木梳慢慢梳理着头发,任山风将乌发一丝丝chuī起,任晚霞将浑身晒得暖洋洋的,再舒服惬意不过。
有人在不急不缓地敲门,听着就知道是狐狸。我不想回头,依然看着窗外,淡淡道:“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狐狸似乎在门口停了一阵,才徐徐向我走来。
他的脚步声很从容,与那人的脚步声十分相似。恍恍然中,我以为回到了江府的小楼,我洗完头发坐在窗前,那人推开房门,缓步向我走来,他会轻轻地抽走我手中的木梳,然后很温柔地,一下一下,替我梳着如丝乌发------
“大嫂。”
我缓慢地放下木梳,沉默了一会,说:“六叔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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